<p class="ql-block">母親病榻安臥于首都醫(yī)科大學(xué)病房時,窗外北國的寒風(fēng)已然凜冽。冬日吝嗇的光線艱難地穿透玻璃,在雪白墻面與冰冷醫(yī)療器械上投下稀薄的影子。消毒液的氣息固執(zhí)地盤踞不去,而一種更深的、屬于生命接近終點處的寂靜,正從母親日漸微弱的呼吸里彌漫開來。我們姊妹兄弟及我妻子,便在這二十一個晝夜交替的病房里,筑起了一座人間的蓮臺(注:在封閉式貫通陽臺搭上了行軍床,我女兒為我們在醫(yī)院附近開了換班休息的賓館客房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和二姐成年后均自修并愛上了佛法,好像始終浸潤于佛法的微光中(注:雖然父親一直在外當(dāng)兵,但土改時仍然為父親分了房,而且是一棟尼姑庵。記得12歲時,我還代表父母前往四川資中老家去看了一下,當(dāng)時就住在分配給我父親的房子里)此刻如同歸巢的倦鳥,將經(jīng)年所學(xué)的微末智慧,全然傾注于母親瀕臨干涸的生命河床盡頭。我的兩部手機晝夜不息,低回播放著《往生咒》的清泠梵唱,間或有《大悲咒》的渾厚悲憫、《阿彌陀經(jīng)》對西方凈土極盡華美的莊嚴鋪陳,在病房的寂靜里反復(fù)回蕩,如不絕的清泉,執(zhí)著地沖刷著塵世對靈魂的牽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母親的意識在漫長的昏迷與短暫的清醒之間飄搖不定。某一夜,在她沉入昏睡約半個時辰后,眼瞼忽然輕輕顫動。她緩緩睜開雙目,那目光先是散漫、迷茫,像籠罩著薄霧的湖面。繼而,一絲奇異的清明與純凈的光彩,如晨曦突破云翳般,在她眼底慢慢凝聚、點亮。緊接著,一句低沉卻無比清晰、蘊含巨大平靜力量的話語,如同自遙遠彼岸漂來的蓮舟,從她唇間滑落:“南無阿彌陀佛?!保ㄗⅲ寒?dāng)時我一直輕握著母親手,即便是昏迷不醒時也未松開過,同時對著母親耳邊輕聲細語著,無論您昏迷還是清醒時都要跟著兒子念圣號…),所以、才會有醒來第一句話就是“南無阿彌陀佛”圣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的掌心一直包裹著她枯瘦的手。那微涼的觸感是我與母親生命紐帶最后的具象連接。循著那聲佛號帶來的震動,我輕聲探問:“媽媽,您此刻……看見了什么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一縷極為柔和的笑意,如同春日初綻的梅瓣,悄然舒展在她蒼白疲憊的面容上。她的目光投向虛空中的某處,充滿孩童般的純真喜悅:“西方三圣坐著蓮花來了……是金色的蓮花?!?聲音雖輕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確信。彼時病房的光線并無變化,醫(yī)療器械冰冷的輪廓依舊,但母親的瞳仁深處,分明映照著另一個世界的光華流轉(zhuǎn)。《阿彌陀經(jīng)》中描繪的七寶池、八功德水,那金、銀、琉璃、硨磲、瑪瑙、珍珠、玫瑰鋪就的通衢大道,仿佛穿透文字的藩籬,在此刻于母親的凝視中顯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阿彌陀佛身邊的觀世音菩薩,” 我貼近母親耳畔,聲音放得更輕,如同怕驚擾了眼前莊嚴的幻境,“您看清楚了嗎?菩薩的衣服……漂亮嗎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母親眼里的光芒瞬間變得更加明亮、柔和,嘴角的弧度加深,仿佛看到了一件稀世珍寶,帶著由衷的贊嘆,她清晰回應(yīng):“漂亮……真漂亮啊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聲“漂亮”,竟奇跡般消解了死亡的森嚴壁壘。那一刻,佛國凈土與現(xiàn)實病室之間那道無形的墻,似乎融化了。我們早已備好的梅紅色壽衣,仿佛被那彼岸的蓮華之光所浸染,不再是冰冷的告別之物,而成了通向光明的信物?!澳?,” 我低聲引導(dǎo)著,指向那象征著彼岸接引的華服,“您也要跟佛菩薩坐上那朵金色蓮花走,也穿上這樣漂亮的衣服,好嗎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母親沒有絲毫遲疑,眉眼舒展,如同孩子欣然接受一份珍貴的邀約:“好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接下來的儀式莊嚴而充滿柔情。在陪護和我的姐妹幾人小心翼翼地,如同侍奉初生的嬰孩,為母親換上那身嶄新的梅紅壽衣。鮮艷的色澤襯著她蒼白卻平靜的面容,竟煥發(fā)出一種奇異的神采——那是塵世告別與彼岸召喚交織的光芒?!斗鹫f無量壽經(jīng)》言,“光明遍照十方世界,念佛眾生攝取不舍”,此刻,這攝受的光芒仿佛已悄然降臨,包裹著她暮年的身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因緣流轉(zhuǎn),微妙難測。為周全計,我又在母親耳旁低語,聲音帶著無盡的托付與期許:“媽媽,若這次緣分未滿,阿彌陀佛暫且允您留下,您就發(fā)愿,像兒子一樣,長久地吃清凈的全素,好不好?” 母親的生命之火搖曳不定,但意識似乎仍維系著清晰的通道。不需催促,僅僅片刻沉靜,她便再次開口,話語雖輕,卻有著磐石般的篤定:“好……若這次走不成,我就發(fā)愿吃全素。” 這份承諾,并非臨時起意。早在兩年前,二姐便已悉心引導(dǎo)母親每日持誦“南無阿彌陀佛”圣號。家中那位善心的貼心小阿姨,連同我們姊妹,都成了這日課溫柔的監(jiān)督者與同修者。時光流轉(zhuǎn),聲聲佛號早已滲入母親的血脈,化作她呼吸般自然的習(xí)慣。如同《普賢行愿品》所期許的“念念相續(xù),無有間斷,身語意業(yè),無有疲厭”,這綿長的熏染,已在阿賴耶識深處種下了堅固的蓮種(注:我要求母親每次給我打電話時,都要念一句圣號才行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時間在病房特有的沉寂中無聲流淌。我始終握著她換上新衣后愈發(fā)枯瘦的手。母親的眼神再次被一層薄紗籠罩,意識復(fù)又沉入深深的海洋。她的面容卻保持著一種奇異的、難以言喻的柔和與寧靜。不再有痛苦掙扎的痕跡,唯有嘴角那抹永恒定格的、細微而清晰的微笑。仿佛睡夢中窺見了極樂蓮池畔的勝景,或是終于卸下了此生沉重的行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最后一縷氣息,就在這樣的微笑縈繞中,極輕、極緩地從她唇間逸出,如同秋葉悄然脫離枝頭,飄向無垠的虛空。心電監(jiān)護儀上那象征生命的曲線,歸于沉寂冰冷的直線。病房內(nèi),手機里循環(huán)播放的佛號經(jīng)咒聲并未停歇,依舊以一種恒定而慈悲的頻率流淌著,如同為這莊嚴的告別鋪設(shè)一條聲音的蓮華之路。母親的身體溫?zé)嵘形赐时M,那梅紅的衣袖垂落床邊,在恒定的梵音里,紋絲不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《心經(jīng)》的字句穿透時空而來:“以無所得故,菩提薩埵……心無掛礙,無掛礙故,無有恐怖,遠離顛倒夢想,究竟涅槃?!?母親最后的微笑,那毫無痛楚的安然辭世,豈非正是對這“遠離顛倒夢想”最深沉、最無言的注腳?她聽聞佛號數(shù)年的習(xí)慣,臨終得見三圣的瑞相,乃至在神識模糊之際仍能清晰應(yīng)答、發(fā)愿,最終在至親的守護與佛號的縈繞中,如熟睡般舍報往生——一切的線索,如涓涓細流匯入大海,《阿彌陀經(jīng)》中“其人臨命終時,阿彌陀佛與諸圣眾,現(xiàn)在其前。是人終時,心不顛倒,即得往生阿彌陀佛極樂國土”的宏愿,在母親生命的終章,獲得了無比真實的回應(yīng)與印證。母親離世后的幾個時辰,病房里只余裊裊檀香與低回的佛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大姐帶著我們,依照古訓(xùn),靜守于側(cè),不去擾動那剛剛解脫的靈識。梅紅的衣衫靜靜包裹著母親,如同暮色中的最后一瓣晚蓮。我們不再言語,只是心中默持著她念誦過千萬遍的圣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許多個日子過去了。每當(dāng)我翻看母親最后時刻的照片,那定格在唇邊的柔和微笑,總能瞬間刺透時間的帷幕。那笑容里,沒有絲毫塵世哀傷的陰影,唯有一種洞悉本源后的純凈與釋然。它使我想起《金剛經(jīng)》末尾那穿透千古的偈語:“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,如露亦如電,應(yīng)作如是觀?!?母親彌留之際所見的那朵金色蓮花,她含笑應(yīng)允的梅紅新衣,我們在她耳畔低語的引導(dǎo),以及最終那無比安詳?shù)碾x去——這所有發(fā)生的一切,無論多么真實地烙印在我們生者的記憶里,在究竟的智慧觀照下,何嘗不是一場因緣具足、清凈愿力感召下莊嚴而慈悲的“夢幻泡影”?這場夢,因念佛的種子深植,因臨終的善緣匯聚,因兒女的愛與佛號的加持不息,終于導(dǎo)歸極樂的覺岸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身梅紅的衣衫,最終化作了彼岸蓮華的一片花瓣。而母親唇邊那抹永恒的微笑,便是此岸與彼岸之間,最澄澈、最無言的證悟印章——它無聲地宣告著:當(dāng)塵緣放下,佛號提起,生命真正的歸途,已在蓮華盛開的彼岸,鋪展成一片無有眾苦、但受諸樂的永恒光明。??????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