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面里生花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文/胡新連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河套平原的風,總是帶著一股子泥土和麥子混合的味兒,干爽爽的,吹得人臉皮發(fā)緊。我來到古鎮(zhèn)陜壩的老街,走進王嬸的面店,看著王嬸那雙被面粉染得雪白的手,那雙手正捏著一團尋常不過的白面,指尖輕輕一捻,一挑,一壓,竟像變戲法似的,開出一朵牡丹來?;ò瓯〉猛腹?,層層疊疊,中間還顫巍巍立著幾點金黃花蕊。我愣住了,這不就是咱們河套人天天吃的白面么?怎么到了她手里,就成了精似的,活過來了呢?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旁邊圍著的幾個娃娃,眼睛瞪得溜圓,嘴里“哇哇”地驚嘆。有個扎羊角辮的小閨女,怯生生伸出手指想摸,又縮回去,生怕碰碎了。王嬸就笑,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,像秋陽下綻開的菊花?!芭律?,就是面做的,碎了大不了蒸了吃嘍!”這話把大家都逗笑了。是啊,面塑這東西,說到底,它的魂兒就在這“面”里,是糧食,是生計,是這片土地上的人,用最實在的東西,生出最靈動的畫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小時候在奶奶家,也見過這手藝。不過那會兒不叫“面塑”,奶奶就叫它“捏面花”。臘月二十三祭灶,奶奶總要忙活一整天。發(fā)好的面團在她掌心揉啊揉,揉得光滑柔韌,然后掐下一小塊,搓成長條,兩頭一卷,中間用梳子輕輕一壓,就成了一個憨態(tài)可掬的“爬娃娃”。再用紅豆點睛,紅棗點綴,那娃娃立刻就有了神氣,仿佛下一秒就能從案板上爬起來。奶奶一邊捏,一邊念叨:“這是給灶王爺?shù)鸟R準備的干糧,讓他上天言好事,回宮降吉祥……”我那時只覺得好玩,饞那紅棗,總想偷吃。如今回想,那煙氣繚繞的灶房,奶奶低低的絮語,面團在指尖細微的摩擦聲,還有彌漫在整個屋子里的、溫暖而踏實的酵母的微酸氣息,就是我關于“傳承”最初的全部感知了。它不是什么宏大的詞,它就是奶奶手心的溫度,是年復一年,在特定日子里必然升起的那縷炊煙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可惜,這樣的場景,如今是越來越少了。機器做的糕點琳瑯滿目,誰還費那么大功夫去捏幾個不能久存的面花呢?奶奶老了,手抖了,捏不動了。媽媽這一輩,會的人也不多了。好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線,就要這么輕飄飄地斷了。我看著王嬸,她算是這鎮(zhèn)里少數(shù)還在堅持做、并且做得極好的人了。她不是藝術家,就是個普通的退休面點師傅??伤枪勺觿蓬^,倒比許多藝術家還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王嬸跟我說過一個事,我印象特別深。她說大概是十幾年前吧,有個外地的文化館的人來找她,想買她一套“河套農(nóng)耕”系列的面塑,出的價錢挺高。那套東西是她花了兩個月的心血,從犁地的老漢到揚場的后生,從拉車的騾馬到堆成山的麥垛,幾十號人物牲口,個個活靈活現(xiàn)。她沒賣。不是嫌錢少,是舍不得。“那人說放玻璃柜子里展覽,好看??晌倚南?,面這東西,是有氣兒的。你把它封起來,不見煙火人氣,它慢慢就‘死’了,只剩個空殼子。”后來,那套面塑在本地一次民俗活動上展示,孩子們圍著看,老人指著給孫子講過去的活兒怎么干?;顒咏Y束,面塑也到了日子,慢慢干裂了。王嬸就把它們掰碎,撒回了自家的麥子地里。“從哪里來,回哪里去。養(yǎng)分還給了土,來年麥子長得更旺?!彼f這話時,語氣平淡得像在說“今天晌午吃面條”??晌衣犞?,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。這就是咱河套人的哲學啊,實在,通透,跟腳下的黃土地連著筋,帶著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所以你說,這面塑到底是個啥?我覺得,它首先是個“活物”。它不像石雕木刻,能存千年。它的壽命短,從出鍋到干裂風華,不過十天半月??烧蛉绱?,它才飽含著一種驚人的生命力。你得在它最柔軟、最潤澤的時候,把所有的念想、所有的故事、所有的祝福,都一氣呵成地捏進去。它的美,是短暫的,鮮活的,像河套平原上一場急雨后的彩虹,轉眼即逝,卻烙印在看見過它的人心里。這種“短暫”,反而讓它無比珍貴。它教會我們珍惜當下,敬畏眼前的熱乎氣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它還是個“方言”。同樣是捏個羊,內(nèi)蒙草原上的可能更雄壯,突出力量和草原的遼闊;而咱們河套的羊,捏得就更溫順肥碩些,透著股子莊稼人對“六畜興旺”的踏實期盼。 王嬸捏的“葵花向陽”,那葵花盤籽粒飽滿得快要爆出來,這就是“塞外糧倉”特有的語言,是刻在基因里的豐收記憶。你去看那些老手藝人捏的“漁樵耕讀”,耕田的老漢臉上的笑意,是只有對土地充滿信賴和深情的人才能捏得出的。這不是美術課本上的標準像,這是黃河水澆灌出來的、帶著河套腔調(diào)的泥土史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幾年,好像又有點不一樣了。我看到像王嬸這樣的人,也開始帶徒弟,去學校興趣班上課。年輕人們一開始覺得土,可當他們親手把一團面變成一只可愛的小羊、一朵花,那種純粹的創(chuàng)造快樂,是手機游戲給不了的。我也在旅游節(jié)上看到,面塑成了很受歡迎的紀念品,外國游客拿著“中國紅”顏色的面龍,驚喜得不得了。這或許是它新的生存方式吧。但王嬸有她的固執(zhí),她教孩子,第一課永遠是學發(fā)面?!懊姘l(fā)不好,啥都白搭。心浮氣躁,面就發(fā)不起來。你得守著它,感受它的變化,跟它說話?!痹谒磥?,那漫長的等待、觀察、觸摸的過程,才是面塑的靈魂所在,比最后捏成個什么形狀更重要。這快節(jié)奏的時代,還有多少人愿意為一團面,付出這樣的耐心和靜氣呢?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臨走時,王嬸塞給我一個小面塑,是一只回頭望的小羊,脖子上還用細面繩掛了個極小的鈴鐺。她說:“沒啥稀罕物,拿著玩。咱們河套人,就像這羊,走得再遠,總得回頭看看來的地方。這面,就是咱的根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把它放在書桌上。寫作累的時候,就看看它。它靜靜地站在那里,在都市的燈光下,散發(fā)著一種柔和、固執(zhí)的微光。它不是精致的擺件,邊緣甚至有些粗糙,能清晰地看到手指的紋路。但正是這份粗糙,讓我覺得踏實。它讓我想起河套平原上無遮無攔的陽光,想起麥浪翻滾時浩蕩的風聲,想起奶奶灶臺前那團溫暖的、跳躍的火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面會干,花會謝。可只要還有人在那么認真地發(fā)一團面,守著一段時光,笨拙而虔誠地用手指賦予它形狀和故事,那么,這片土地上的那口氣,就斷不了。那花,就永遠開在人心最軟和的地方。這手藝,說到底,熬的不是面,是日子,是人心里的那點向往,那點對生活本身不熄的熱愛。面里生出的花,或許永不凋零,因為它扎根的土壤,是我們這些平凡人,一代又一代,溫熱跳動的心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