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 千年沂水東鎮(zhèn)文學 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我以為，天下的水，都該有它的性情。長江是奔騰的家書，黃河是咆哮的史詩，西湖則是一闋工筆的詞。直到我站在這沂水的岸邊，方才愕然：原來水，竟也可以是這樣一種無言而浩大的存在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它沒有劈山開道的驚心動魄，也不作九曲回腸的哀婉纏綿。它從蒙山腹地的石罅間滲出，從無數(shù)無名山谷的縈回里匯來，就這么坦坦蕩蕩、從從容容地鋪展在齊魯大地上。河床是寬的，水流是舒徐的，映著北方高遠的天空，像一匹攤開了的、微微漾動的青色熟絹。它不像一個出征的壯士，倒像一位回家的農(nóng)夫，眉宇間是勞作后的倦怠與滿足，鞋襪上還沾著田野的泥土。這便奇了，一條如此平靜的河，如何竟成了“沂蒙”這錚錚二字的一半魂魄？那“沂水弦歌”的儒雅，又如何能與“蒙山鐵血”的剛烈，融匯得這般不著痕跡？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我的疑惑，在溯流而上時，漸次有了著落。水至柔，亦至韌。你看它遇到壩堰，便蓄成一汪沉靜的碧，將山巒與云朵都溫柔地抱在懷里；遇到頑石，它不沖撞，只是不急不緩地繞過去，天長日久，那石頭的棱角竟也被磨出了溫潤的圓澤。這水里，有一種東方式的耐心。這耐心，我在岸邊的古跡里找到了印證。去尋那座曾點浴沂的舊址，已無跡可考，只有一片尋常的河灘，蘆花飛白。然而，《論語》中那春日里的景象，卻霎時鮮活——“莫春者，春服既成，冠者五六人，童子六七人，浴乎沂，風乎舞雩，詠而歸?！痹瓉?，孔夫子嘉許的，并非什么宏圖大業(yè)，正是這沂水邊的片刻閑情，這人與天地四時共呼吸的尋常快樂。沂水，竟是中國哲學里“樂感文化”最初的、最清澈的源頭之一。它不教你征戰(zhàn)，不教你苦修，它只讓你在它的清波里洗去塵垢，感受生命本身該有的怡悅與舒展。這柔波，化入了儒家血脈，成了“哀而不傷，樂而不淫”的中和之氣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然而，這水養(yǎng)的，又何止是謙謙君子？順流而下，地勢漸闊，水流卻仿佛在沉靜中蓄起了一股暗勁。我想起史書里那些剽悍的名字：瑯琊王氏、蘭陵蕭氏……這些曾左右華夏文明走向的巍巍門庭，其根脈竟也深深植于這沂水的沖積平原上。水是散的，聚不成狂暴的力量，卻以最廣泛的滲透，滋養(yǎng)出最堅韌的生機。這才是沂水真正的力量：它不造英雄，它造土壤；它不立紀念碑，它生五谷，育萬民。所以，當外敵的鐵蹄踏碎中原的繁華，是這沂水滋養(yǎng)的群山與人民，以最質(zhì)樸的“小米加步槍”，扛起了一個民族的不屈脊梁。那“沂蒙紅嫂”用乳汁救傷員的傳說，那“沂蒙山小調(diào)”里百轉(zhuǎn)千回的堅韌，哪一樣離得開這沂水日復(fù)一日的哺育？水的至柔，在此刻，化作了精神的至剛。它沒有巨浪拍空的姿態(tài)，卻有水滴石穿的恒久；它不顯山露水，卻能在最干旱的季節(jié)，從石縫里滲出救命的甘泉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我坐在河邊，看最后一抹霞光溶在水里，將整條河染成淡淡的玫瑰紫，旋即又褪為沉靜的黛藍。對岸的村莊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，倒映在水中，碎成一片流動的星河。我突然明白了余秋雨先生寫都江堰時的那份激動。他看到了“馴順”與“壯麗”的辯證。而在沂水，我看到的，是“怡樂”與“堅韌”的統(tǒng)一。它不像都江堰，是人的意志對水的輝煌征服；它更像是水，以其本身的德性，對人與文化緩慢而深刻的塑造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這水，從《論語》的篇章里流來，流過烽火連天的歲月，流進今日岸邊尋常人家的窗欞。它不爭不搶，只是流淌。它成就了圣賢片刻的理想，也承載了百姓千年的生計。它告訴我們，最深厚的文明，或許不必總是劍拔弩張的開拓，也可以是這樣一種如水的浸潤——在平常日子里滋養(yǎng)出不平常的韌性，在溫柔敦厚中積蓄起翻天覆地的力量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起風了，沂水微微起伏，像一聲悠長而平穩(wěn)的呼吸。我起身離開時，月亮已升得很高。沂水在月光下成了一條銀亮的道路，靜靜通向看不見的遠方。我知道，明天太陽升起時，它依然會這樣平靜地流淌，不爭不辯，不舍晝夜——而這，或許就是這片土地上最深沉的力量，最綿長的哲學。</span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