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散文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風景的兩面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蔣鑄友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晨光來叩窗時,總是極輕的。像怕驚擾了昨宵未做完的夢,只肯用最柔淡的一縷,在簾隙間試探著,慢慢地,將一屋子的昏暗,勻勻地染作蟹殼青。我便在這微明里醒轉(zhuǎn),并不急著起身?;煦绯蹰_的光景里,最先醒來的,似乎是嗅覺??諝饫镉蟹N潮潤的、清冽的味道,大約是遠處江水與岸邊泥土夜來私語的氣息,乘著風,輕悄悄地潛進屋里來了。這氣息不含雜質(zhì),干干凈凈的,吸一口,肺腑都像被薄荷葉輕輕擦過,涼絲絲的,教人霎時便遠離了枕上的溫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于是我推開窗。目之所及,果真如古人所言,皆是收獲了。收獲的不是什么稻麥黍稷,而是滿當當、活生生的光與影。江對岸的山,還酣睡在淡青的曉霧里,輪廓是毛茸茸的,仿佛一匹才從染缸里拎出來的厚綢子,顏色還未定,正向下滴淌著朦朧。近處的江水呢,卻已醒了,但醒得恬靜,沒有一絲波紋是焦躁的。太陽還未露面,只在天際的云翳后,蓄著一腔子熔金似的光;那光便透過云的薄處,篩落下來,碎在江心,成了一江流動的、粼粼的暖玉。江上有早航的船,突突地響,但那響聲傳到岸邊高樓上來,已被距離與晨風淘洗得十分柔和,不覺得吵,倒像這巨城勻長的呼吸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看著這光,這水,這朦朧的山,心里便無端地浮起些句子來。像是“山氣日夕佳,飛鳥相與還”,又像是“惟江上之清風,與山間之明月”。古人真是吝嗇而又闊綽的,他們用最儉省的字,鑿開一眼眼永不干涸的泉,讓千百年后的我們,俯身便能照見自己的影子,掬飲便能解精神的渴。那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翁,他目之所及的風景,怕不只是籬邊的黃菊與悠然的南山罷。那更是一種抉擇后,心靈重獲自主的、無垠的曠達?;h菊是他的風骨,南山是他的胸襟。他顫巍巍地走出官衙,卻飄飄然地飛進了歷史,飛進了每個在樊籠中忽生倦意的心靈深處。那“擁毳衣爐火”往湖心亭看雪的張宗子,天地間只余“上下一白”,他看見的,又豈止是雪?那是一片空無,空無中卻立著他全部的熱烈與孤傲;是宇宙的素箋,只待他一點癡心,落成最孤絕的印章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般想著,目光便從江上收回,落在案頭一卷攤開的舊書上。紙頁泛黃,襯著窗外愈來愈明的天光,竟有些透明起來,像一片風干的、智慧的蝶翼。書里正巧是蘇東坡的《赤壁賦》?!岸弥鵀槁暎坑鲋缮?,這十個字,驀地有了分量。我們總在追逐,追逐遠方未曾見過的奇景,卻常常忘了,真正的“擁有”,原來便是此刻目光的停駐,耳膜的震顫,呼吸的同步。那被雨困在臨安小樓中的陸放翁,聽了一夜的春雨,清晨便聽見深巷里傳來杏花的叫賣聲。那聲音落在他心里,大約也像一滴彩墨,泅染開一片濕漉漉的江南春色罷。于是“矮紙斜行閑作草,晴窗細乳戲分茶”,無聊嗎?孤寂嗎?或許是的。但就在這無所事事的閑淡里,在對尋常市聲的聆聽與玩味里,他暫且安頓了自己,也便“擁有”了那一整個閑適的、屬于詩人的清晨。這何嘗不是一種深切的歆享?比之那些走馬觀花、疲于奔命的“看遍”,或許更近于風景的真諦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日光終于攀上了窗欞,暖洋洋地敷在手背上。我的神思,卻從這“目之所及”,悠悠地蕩了開去,飄向那看不見的“心之所向”了。目之風景,是當下的、饋贈的盛宴;心之風景,則是前方的、自筑的燈塔。它或許遙不可及,卻以其明亮,規(guī)定著我們生命的律動與航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最勾魂攝魄的“心之所向”,怕是莫過于那“私語喁喁”的情愛了。溫飛卿筆下那“獨倚望江樓”的女子,過盡千帆,皆不是心中那一片歸影。從晨曦看到日暮,江水由金紅看到蒼黑,她的心,便在希望的石子投入后蕩起的漣漪里,一圈圈地期盼,又一層層地失望。然而,正是這無休止的“不是”,烘托出那唯一“是”的來臨將會是何等璀璨。她的等待本身,已因那份焦灼的甜蜜,成了江樓之畔一道凄美絕倫的風景。李義山在巴山夜雨的漲滿秋池旁,念著何時能并肩共剪西窗燭,將今夜的凄清當作舊話來回味。此刻的傷,是釀制來日之甜的麴;時空的阻隔,反而讓思念發(fā)酵得愈加醇厚。那“心之所向”的團圓,因著這漫長的期盼,被涂上了一層神圣的、足以戰(zhàn)勝時間的光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期盼的風景,可以很小,小如一雙人、一扇窗;也可以很大,大如一個時代、一個民族的夢。杜工部年輕時,立志要“會當凌絕頂,一覽眾山小”,那不僅是肉身攀登的志向,更是精神上睥睨塵俗、囊括天地的氣魄。李太白高歌“長風破浪會有時,直掛云帆濟滄?!保且黄瑹o垠的滄海,便是他安放其不羈靈魂與萬丈豪情的永恒鄉(xiāng)愁。這些詩句,是詩人用生命為自己、也為后人勾勒的“理想之境”的風景樣貌。它們懸在歷史的天幕上,像一顆顆不滅的星辰,讓每一個在泥濘中跋涉的后來者,抬頭時,總能看到光,感到一種向上的牽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及至放翁晚年,僵臥孤村,風雨大作之夜,夢中出現(xiàn)的,竟是“鐵馬冰河”。那“心之所向”,早已超越了個人功名,甚至超越了簡單的忠君之念,而升華為一種對山河完整、家國康寧的本能眷戀與執(zhí)拗守護。其聲嗚嗚然,如殘夜號角,穿越八百年的風雨,至今聽來,仍覺熱血與悲涼一齊潑濺胸口。這份“位卑未敢忘憂國”的情懷,本身便是歷史長卷中最慷慨悲歌的壯麗風景。近代以來,“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”的朗朗誓言,更是將個人的“心之所向”,毫無保留地匯入了民族復興的浩瀚洪流。那是一種更為宏闊、更為熾熱的風景想象,無數(shù)仁人志士為之跋涉于最險峻的峰巒,行走于最漆黑的夜,因為他們心中,早已看見了那片注定要降臨的、光明的“真實圖畫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窗外的日頭已升得老高了,江上碎金躍動,市聲也漸次沸騰起來,織成一片蓬勃的、人間的喧響。我收回目光與遐思,心里卻是一片澄明的靜。目之所及,是造物主慷慨的即時饋贈,它要求我們睜開眼,打開全部的感官,去接納,去體味,去感恩于這一晌的擁有。心之所向,則是人類精神不倦的自我構(gòu)建,它驅(qū)動我們抬起頭,望向那未必能抵達卻永遠值得眺望的遠方,去期盼,去創(chuàng)造,去在時間的荒原上留下自己的足跡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兩重的風景,一近一遠,一實一虛,卻又如水與岸,影與形,相依相生。無“目及”之實,則“心向”易流于虛妄的浮漚;無“心向”之遠,則“目及”不免囿于瑣屑的塵埃。生命的豐盈,或許就在這不斷的“收受”與“企望”之間,在這靜觀的愉悅與行動的渴念之間,達成了某種動人的平衡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案頭的書頁,被陽光烘得暖暖的,墨字也仿佛活了過來。我忽然覺得,自己此刻這小小的書房,這臨江的窗口,也成了茫茫時空里一個微小的坐標。我看見了眼前的江景,也想起了心中的古人;我安享著此刻的靜謐,也遙想著遠方的風云。這一切,交織在一起,不也正是一片獨好、且只屬于我此刻生命的,完整的風景么?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風又起了,帶著江水不息的味道,翻動了書頁。沙沙的,像春蠶在咀嚼桑葉,又像無數(shù)個靈魂,在紙頁背后,繼續(xù)他們永恒的私語與歌唱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