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乙巳年小雪。節(jié)氣雖至，然暖陽仍像一匹陳年的綢子，松松地覆在身上。車子迤邐進了開化的山，窗外的秋意還未褪盡，斑駁地點著些赭黃與絳紅，那是秋不肯走的魂。風是涼的，拂在臉上，有林泉的氣味。忽而，山坳一轉(zhuǎn)，一片唐風漢韻的建筑便靜靜地泊在群山的懷里了——根宮佛國到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名字起得闊大，卻藏得幽深。不是金碧輝煌的突兀，而是依著山勢，一層層地鋪開，如一幅慢慢展閱的青綠長卷。亭臺樓閣，飛檐斗拱，皆妥帖地安放在青蔥與斑駁之間，移一步，景便換一幀。心里驀地浮起兩句舊詩來：“曲徑通幽處，禪房花木深?！庇迷谶@里，竟成了眼前實景的注腳，一絲兒也不差。那“幽”字，不只是景致的深僻，更是一種氣韻，從腳下的石板縫里，從廊角的風鈴聲中，一絲絲地滲出來，將塵世的喧嚷都濾凈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景是引子，真正的主角，卻靜默在那一座座殿堂里。還未進門，便先被“徐谷青”三個字鎮(zhèn)住了。大師的名頭，如雷貫耳，那雷聲是藏在千萬段沉木的年輪里的。一腳踏進去，人便怔住了。言語在這里失了顏色，只覺得一股沉郁的、洪荒般的氣息撲面而來。那不是尋常展廳的亮堂，光線是斟酌過的，像拂曉前最深的那一刻，卻又在某些物事上聚成一點溫潤的光，引著你的眼，攝著你的心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滿目的根雕世界。它們曾經(jīng)是雷擊過的殘軀，是巖縫里掙扎過的虬枝，是河床底浸泡過的頑根。如今，它們被一雙妙手從時間的深處喚醒，幻化出形色。那彌勒，腆著渾圓的肚腹，笑得天地都開了，每一道衣褶里仿佛都滾出咯咯的聲浪；一轉(zhuǎn)角，那觀音卻低垂著眉眼，唇角一抹悲憫的靜，看得久了，自己的呼吸也不覺輕下去，生怕驚擾了那份亙古的安寧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還有怒目的金剛，嬉笑的羅漢，沉思的比丘……一段枯根，如何就有了悲喜？如何就有了魂魄？你看那木質(zhì)的肌理，扭曲，裂變，空洞，疤結(jié)，原本是生命的創(chuàng)傷與掙扎，在此處，卻全成了最傳神的筆觸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佛說“諸相非相”，在這里，一段丑陋的根瘤，化為佛陀胸前的瓔珞；一處殘破的蛀孔，恰作尊者深邃的眼眸。這不是雕琢，是點化。以刀為筆，以根為紙，鑄就的卻是造化本身的文章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停在一尊菩薩像前，久久移不開步。燈光從側(cè)面來，給它周身鍍上一層恍惚的金邊。忽然覺得，這滿堂的寂靜，并非無聲。那風穿過殿外松針的簌簌聲，那遠處隱約的鐘磬聲，乃至自己血脈的流動聲，都仿佛與這木頭的呼吸應和著。它們沉默，卻在講述比言語更浩瀚的故事：關于生長，關于黑暗與等待，關于一雙手的溫度與一個靈魂的頓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離了主殿，信步至后山的園林。石徑清冷，落葉微濕。佛塔的影子倒影在池塘里，被幾尾紅鯉攪碎，又緩緩拼攏。方才殿里那種磅礴的、震撼人心的美，在此化開，成了疏朗的禪意。山風過耳，如誦輕經(jīng)。心里那些繃著的、纏著的什么，忽然就松脫了。想起殿中瞥見的一句偈子：“所求太多，心便無處安放?！贝丝?，駐足，看天光云影，倒覺得一無所求，便是最大的富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歸途。回望那一片漸隱于蒼茫的建筑，它不像宮殿，倒像一方巨大的、沉穩(wěn)的根雕，被天地之手安放在此。那些精致的、恢弘的、慈悲的、威嚴的形象，都重新沉入了無邊的幽暗與靜默。但我知道，它們都在那里。藝術(shù)與禪思，在此處是同一種精神的兩種顯現(xiàn)。一個用震爍眼目的形，一個用直指人心的空，共同完成了一場無聲的開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佛國何須遠覓？根性即是佛性。那千年的老根，遇上了人的性靈，便不再是木石。而人，在這無言的“根佛”面前，照見了自己生命里那些同樣的倔強、傷痕與可能性的光芒，也就如讀懂了活的《心經(jīng)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不單純是一次游覽，離去時，帶走的也并非只有照片，而是一縷沉靜的木香，和一片安放在胸中的、小小的、舒朗的世界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