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散文“悄悄走進2026年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——大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窗子外頭，路燈的光是昏昏的，像瞌睡人的眼。白日里的那些個聲響——車馬的、人語的、市井的——此刻都沉淀了下去，化在墨一般的夜色里，沒了蹤跡。我坐在這一片岑寂的中間，心里頭忽然一動，像一顆極小的石子，投入了古井的深潭，那漾開的波紋是看不見的，可整個的靜，仿佛都跟著顫了一顫。于是我便想，日子原是這樣“悄悄”地走的。它不坐車，也不揚塵，只是這么靜悄悄地，從你的凝思里，從你茶杯上裊裊散去的那一縷白汽里，從你翻過一頁書時，指尖感受到的那一絲微涼的遲滯里，便滑過去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“悄悄”的意味，近來是愈發(fā)的濃了。去年的春聯(lián)，那紅的顏色仿佛昨日才貼上，鮮艷得有些晃眼，今日再看，邊角卻已泛起了毛茸茸的白邊，被風一吹，簌簌地響，聲音也是悄悄的。想起當年母親來，她總是坐在午后那一片四方方的陽光里，戴了老花鏡，縫補些無關(guān)緊要的東西。有一回，我瞧見她的針舉在半空，久久地落不下去，眼光卻飄到窗外一株將開未開的玉蘭上，怔怔的。我問她看什么，她回過頭，笑了笑，眼角的皺紋像池水里被風吹開的漣漪，一層層地，靜靜的?！皼]什么，”她說，“只是這花，開開謝謝的，快得很。”她不說時間，只說花。可那話里的意思，沉甸甸的，又輕飄飄的，讓人接不住，只好讓它也悄悄落到心里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前幾日得閑，翻檢舊物。一只漆皮斑駁的匣子里，躺著些更舊的信札與照片。抽出一張來看，是十多年前在舊居的庭院里照的。身后那棵老槐樹，枝干虬曲著，撐開好大一片綠蔭。我穿著如今看來有些可笑的衫子，笑著，那笑是毫無心事、潑灑開來的。現(xiàn)在那院子早已易了主，老槐樹據(jù)說也因擴建被伐去了。照片上的人與景，都成了時間里的一抹幽魂，只有這發(fā)黃的相紙，還帶著點實的觸感。我摩挲著那粗糙的表面，忽然覺得，所謂“悄悄”，或許就是將這些實在的、溫熱的東西，一件一件地，抽成真空，壓成扁平的影，最后連這影，也淡得快要看不見了。我們向前走著，身后便留下一路這樣悄悄湮滅的碎屑，無聲無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便又想到“2026”這幾個數(shù)字。它立在未來的門檻上，亮晶晶的，帶著一種工業(yè)時代特有的、精確而冷漠的光澤。人們?yōu)樗I劃，為它興奮，為它編排出許多宏大的敘事?？稍谖业闹X里，它卻先是以一種極模糊、極柔軟的姿勢，浸潤過來的。它不是陡然立在你面前的一堵墻，倒像是夜來時，那漸漸染上窗玻璃的、一層深似一層的靛青。你知道它要求，卻說不清它是哪一刻來的?；蛟S，當母親又拔去了一莖白發(fā)，當父親上樓時的腳步聲，較去年又遲緩了半分，當發(fā)覺自己竟也愛在熱鬧的場合里，尋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時，2026年的氣息，便已經(jīng)混雜在呼吸的空氣里，悄悄地，被你吸進肺腑中去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夜確乎是深了。遠處不知哪家的鐘，“當當”地敲了起來，聲音穿過夜的密實，傳到這里，已有些散漫，不那么真切了。這鐘聲是向舊的一日告別的，也是向新的一日致意的。然而在它響起之前與之后，那更廣漠的、流淌著的時間里，告別與迎接，其實每時每刻都在發(fā)生，只是我們聽不見那聲響罷了。我們都是在這樣龐大的、靜默的運行里，被推著，引著，偶爾自己邁出兩步，多半還是順著那看不見的流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站起身，該去睡了。明天，太陽會照樣升起，街道會重新喧騰起來，日子會以它日常的、瑣碎的面目繼續(xù)展開。2026年，它不會以一個劈開天地的驚雷宣布到來。它只會像今夜這漸深的夜色，像母親無聲時嘴角那抹安詳?shù)男?，像舊照片上日益淡去的影像，那般靜悄悄地，從門縫里擠進來，從光陰的縫隙里滲過來，然后，在某一個你毫不經(jīng)意的剎那，將你完全地，擁入它已成現(xiàn)實的、溫涼的懷抱里。到那時，我們大約也只是微微一頓，像從一場極長極靜的默想中回過神來，便又繼續(xù)往前走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“悄悄”，或許便是生命與時間之間，那份最古老，也最溫柔的契約吧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