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<b style="color:rgb(57, 181, 74);">草木深,人從容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榮格四十二歲那年,回到了蘇黎世郊外的波林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他在湖邊買下一小片地,自己設計,親手敲敲打打,建起一座簡樸的石塔。塔里沒有電,夜里就點煤油燈;水要到井里去打。他大部分時間獨自待著,劈柴,生火,在湖邊散步,看云在湖心里慢慢地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正是在這樣寂靜得能聽見自己呼吸的日子里,那些在他心底翻涌了半生的念頭——關(guān)于夢境、原型、集體無意識——才像退潮后顯露的礁石,一點點清晰起來。后來他說,人是有兩次生命的。第一次是活給別人看的,第二次,才是為自己活的。而第二次,常常是從四十歲才開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四十歲,像走到山腰一處開闊的平臺上。往上看,頂峰還在云霧里;回頭看,來路已蜿蜒在腳下。風忽然就大了,吹得人衣袂飄飄,心也忽然就靜了,靜得能聽見自己骨骼拔節(jié)的聲音。前半生所有的熱鬧與荒涼,原來都是為了這一刻的駐足與了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(一) 舍,即是得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沈復在《浮生六記》里有一句輕輕的話:“人生碌碌,競短論長,卻不道枯榮有數(shù),得失難量?!蹦贻p時讀,只覺得是感慨;中年再讀,字字都落在了心坎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年輕時節(jié),我們像趕集的人,總覺得攤子上的東西樣樣都好,恨不得都攬在懷里。名要,利要,別人的認可與羨慕更要。手里攥得滿滿的,心卻被撐得慌慌的,總覺得還不夠,還要更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直到某個尋常的午后,或許是整理舊物,看著一摞摞蒙塵的獎狀證書;或許是聽到一個遙遠熟人的消息,心里再無波瀾。你忽然就倦了。這才發(fā)覺,背了太久的行囊,已壓彎了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畢淑敏四十歲那年,剛送走雙親。哀慟像一場大雪,把世界都下白了,也把心里的喧囂都下靜了。她問自己:接下來,該怎么活?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她做了一個讓朋友們詫異的決定:暫停寫作,去北京師范大學讀心理學。她把作家的光環(huán)輕輕摘下,住進六人一間的研究生宿舍。清晨,和二十歲的年輕人擠在一起背單詞;深夜,在圖書館老舊的木桌邊寫論文。水房里永遠有嘩嘩的聲響,空氣里飄著洗衣粉和青春汗?jié)n混雜的氣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苦嗎?也苦。可她心里是滿的,踏實的。三年后,她開了間小小的心理咨詢室。聽別人的故事,紓解他人的困頓,那份“被需要”的寧靜與滿足,是任何虛名都換不來的。后來,因精力不濟,她關(guān)了診所,也放棄了快要到手的博士學位,重新提筆寫作。有人惋惜,她卻淡然:“人哪,不能什么都要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這話說得多好。就像園子里的樹,秋來總要落葉子。落了,樹才顯得清朗,才有力量把養(yǎng)分牢牢收進根里,好對付漫長的冬。《菜根譚》里講:“一場閑富貴,狠狠爭來,雖得還是失?!敝心耆说挠X醒,大約就是從懂得“舍”開始的。舍去那些好看卻累贅的枝葉,生命的主干,才越發(fā)清晰地挺立出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(二) 友,不在多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人到中年,通訊錄里的人成百上千,能說說話的,卻好像越來越少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從前不是這樣的。從前愛熱鬧,生怕被圈子落下,一場飯局不去,便覺得錯過了什么要緊消息。聚會散場,熱鬧褪去,獨自回家的路上,心里卻空落落的,像風吹過空蕩的巷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蔣勛先生早年,也曾被這樣的熱鬧圍困。他是系主任,是名學者,求教的、談事的、慕名而來的訪客,幾乎踏破門檻。他總是和氣地接待,放下手頭的書稿,泡上一壺好茶。日子被切割成無數(shù)細碎的片段,留給自己的,只剩倦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直到有一天,他像是忽然從夢中驚醒。問自己:這些耗去我所有時間精力的“關(guān)系”,究竟給了我什么?答案讓他沉默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后來,他去了臺東的池上。那里有廣闊的稻田,純凈的天,和慢得仿佛停滯的時間。他住簡單的房,自己做飯,午后沿著田埂散步。社交圈縮到極小,常往來的,不過二三知己。一起喝茶,看云,說些不著邊際卻心領神會的話。他說,那是他生命中最豐沛的時光。一部《池上日記》,便是在這“少”與“靜”中,長出來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中年人的心,是往回收的。不再貪圖廣場上的人聲鼎沸,轉(zhuǎn)而珍惜燭火下的一方對坐。這不是冷漠,是清理。像整理一間老屋,把那些占地兒的、無用的舊物請出去,讓陽光照進來,只留下最心愛、最必需的幾件。從此,不必費心經(jīng)營,只需靜靜相對,便是最好的情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(三) 渡,終靠己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時刻?心里翻江倒海,憋悶得快要炸開,只想找個人一吐為快??呻娫捘闷鹩址畔?,通訊錄翻了一遍又一遍,卻發(fā)現(xiàn),沒有一個人可以撥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年輕時,總盼著有人能懂我們的悲傷,拉我們一把。中年后才懂,有些夜路,注定要一個人走;有些關(guān)隘,注定要一個人過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英國作家伍爾夫,一生被精神的陰云纏繞。盡管丈夫倫納德給了她最深沉的愛與守護,但她知道,那場心底的暴風雨,外人送不來傘。三十六歲起,她開始寫日記。每當情緒的黑潮襲來,她便坐到書桌前,對自己說:“寫下來,寫下來就好了?!蹦切┘饫耐纯啵魈实焦P尖,竟化作了《到燈塔去》里那束穿透黑暗的永恒光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社會學家費孝通,四十七歲那年,學術(shù)生命被驟然按下了暫停鍵。他沒有四處申告,沒有怨天尤人。他轉(zhuǎn)身退回到書房,這一退,便退進了歷史的深處。不能做調(diào)研,他便埋首故紙堆,從歷史的脈絡里尋找答案;不能公開發(fā)聲,他便潛心翻譯,與友人以筆為橋,溝通世界。那些無人看見的時光,成了他重新扎根的土壤,最終孕育出此后二十年的學術(shù)華章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佛家講“本自具足”。意思是,我們每個人的內(nèi)心,本就圓融完滿,力量具足,無需外求。只是我們常常忘記,總向外界伸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中年的覺醒,就是終于回過頭,看見了內(nèi)心那座不滅的燈塔。風雨來了,不再慌張張去尋找屋檐,而是學會在自己心里升起爐火。當你不再期待別人來懂你的苦,來渡你的河,你便成了自己最安穩(wěn)的岸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里爾克的詩寫得好:“我們必須全力以赴,同時又不抱任何希望……說到底,一切無非是經(jīng)歷一場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行至中年,草木漸深,人漸從容。這不是凋零,是生命進入了更沉穩(wěn)的旺季。褪去了春的浮華,夏的躁動,像一株秋日的樹,枝干清晰,果實低垂,每一片葉子都透著風雨洗過的光澤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如此,便與歲月握手言和,在自己的時區(qū)里,不慌不忙地,走向更深、更靜的遠方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