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秋日正午的暖陽慷慨潑灑在余姚的馬頭墻與石板路上時，我與林老弟剛從河姆渡遺址的七千年迷霧中脫身。車輪碾過古鎮(zhèn)窄巷，窗外的喧嚷市聲漸次退去，一方肅靜的黛瓦院落已在眼前——這便是王陽明先生誕育、生長之地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步入青石門廳，天井豁然開朗，一方清淺石池靜臥院中。池邊幾枚渾圓的鵝卵石引得我俯身細(xì)看：“這池子可有什么講究？”循著標(biāo)識解說才知，此地名曰“天泉證道處”。五百年前，陽明先生曾于此地與弟子論學(xué)，以池水映照天光作喻，點破心學(xué)要旨：“你未看此花時，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；你來看此花時，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?！贝思础靶募蠢怼敝嬷B：萬物意義不在外物本身，皆緣吾心之觀照而顯現(xiàn)。池水微瀾，無聲映照著天光云影，恰如心體澄明，照見萬物本真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繞過天井，便是講學(xué)廳堂。幾列蒲團(tuán)靜置地面，堂前懸掛著一口銅鐘，我好奇輕撫鐘身：“莫非先生講學(xué)還敲鐘鳴示？”向?qū)Ш饣螅骸胺菫檎偌?，實乃警醒——先生每每擊鐘，欲震醒世人昏沉之心，使其體認(rèn)良知光明原本具足?！边@便是“知行合一”的生動詮釋。王陽明力斥當(dāng)時學(xué)者將“知”與“行”割裂之弊，痛陳“知而不行，只是未知”。他所倡導(dǎo)的知行合一，非僅指行動緊隨認(rèn)知，更深刻在于——唯有真知之念發(fā)動為真切之行，方為真知；良知之萌動處，便是行動發(fā)軔時。廳堂寂寂，仿佛仍回蕩著當(dāng)年洪鐘之鳴，警醒著后人莫使良知蒙塵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沿回廊緩行，目光掠過廊下懸掛的陽明先生手書拓片：“破山中賊易，破心中賊難”。林老弟駐足凝視：“這‘心中賊’，指的又是什么？”這沉痛喟嘆源于先生波瀾壯闊的人生跋涉。青年時格竹子致病不得其理，而后龍場謫居，于絕境困厄中頓悟“圣人之道，吾性自足”，如同暗夜驚雷劈開迷霧。其后巡撫南贛，平宸濠之亂，戡定四方，所倚重的正是“致良知”的無上心法。他最終超越困境，其偉力并非來自外在權(quán)柄，而是源自內(nèi)心深處那不息的光明本體——“良知”的覺醒與踐行。這句箴言，如一枚鋒利的青銅箭頭，穿透五百年塵煙，直指當(dāng)下世人內(nèi)心深處的猶疑、怯懦與私欲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故居深處，敕書樓巍然矗立。仰望高懸的“光昭日月”巨匾，金漆在午后的斜陽下流淌著溫潤而堅韌的光芒。這便是陽明心學(xué)最終抵達(dá)的至高境界——“致良知”。先生晚年將此三字奉為畢生學(xué)問之圭臬：“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，故良知即是天理?！薄爸隆闭?，推致也；非向外苦求，而是拂去心上塵埃，使此人人本有、不假外求的“良知”本體全然朗照于日用倫常之間。此心光明，則天下萬物亦隨之光明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步出故居大門，已近中午十二點，我于門檻處停步回望，輕聲自語：“人人心中自有太陽，只是忘了擦亮它？”我默然頜首。王陽明先生畢生心血所凝成的“心即理”、“知行合一”、“致良知”，絕非塵封于古籍中的玄思，而是如這院落里永不枯竭的古井活水，汩汩不息，映照人心。它時刻提醒著我們：真正的力量與光明，不在身外世界的喧嘩爭奪，而在每一個生命個體向內(nèi)心深處沉潛與探索的勇氣。當(dāng)我們將目光由外而內(nèi)，擦拭蒙蔽心鏡的塵垢，喚醒那自在圓滿的本體光明，生命便自有沛然不可御之力，足以照亮晦暗，溫暖寒涼，在各自的塵世間踏出一條通往光明的道路。此心光明處，便是萬里無云、天朗氣清的圣境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