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深秋的漣源，晨霧未散，草木清寒。我與妻子同去送妻子的表叔最后一程。岳父五月剛離世，壽八十六，走得安詳。如今他的表弟——兄弟六人中的老三，一位八十五歲、勤懇一生的莊稼人，也在這個(gè)微涼的秋天走了。我們此行，亦是替岳父送一送這位血脈相連的親人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漣源的鄉(xiāng)土間，人情質(zhì)樸。送葬隊(duì)伍行進(jìn)，不必招呼，沿街鄰里早已手捧鞭炮等在門前。隊(duì)伍近時(shí)，鞭炮驟響，紅紙屑如蝶紛飛，鋪滿一地，也鋪滿了送行的路。這是鄉(xiāng)人對逝者的敬意，無聲的送別，亦是給孝家最深的慰藉。孝家則備好竹籃，裝滿毛巾與香煙，每過一戶，便遞上一份，輕道一聲“多謝”。素凈的毛巾，尋常的香煙，無貴重之物，卻滿是鄉(xiāng)土間最純粹的禮尚往來，是鄰里間不分你我的溫情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隊(duì)伍緩緩，先至逝者女兒家門前。這里的送別，格外沉痛。滿地鞭炮外，還堆著四箱沖天炮。引線點(diǎn)燃，“咻”的一聲，花炮沖上灰蒙的天空，炸開絢爛。這原本喜慶的物事，今日卻只剩下刺骨的傷感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花炮在空中綻開，光芒短暫，卻照不亮孝女滿臉的淚。她一身孝衣，跪倒在地，哭聲穿透鞭炮與晨霧：“爹啊，你慢些走……”“爹啊，女兒舍不得你……”一聲聲，嘶啞凄切，她哭得癱軟，需人攙扶才能勉強(qiáng)站立。妻子在一旁悄然紅了眼眶，緊緊攥住我的手，指尖冰涼。她輕聲說：“想起我爹走時(shí)，也是這樣……女兒是爹的小棉襖，這世上最疼女兒的，終究是爹。”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望著那沖天而逝的花火，我眼眶也濕了。這花炮，或許曾是父親為女兒慶生的喜悅，是送女出嫁的祝福；而今，卻成了女兒為父親送行的悲鳴。絢爛映照著永別，也映照著血脈深處無法割舍的深情。父親是女兒生命最初的港灣，港灣不在，世界便塌了一角。這份父女情，是人世間最純粹的無私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隊(duì)伍行至逝者小弟家。小弟年過七旬，鬢發(fā)已霜。門前的鞭炮鋪得極長極密，如一塊沉痛的紅毯。巨響炸開，煙霧繚繞中，小弟站得筆直，只死死盯著那具漆黑的棺木，雙手緊攥衣角，指節(jié)發(fā)白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妻子曾說起舊事：岳父幼時(shí)家貧，尤其在解放前的艱難歲月，常與兄長去外婆家。舅媽端出的，不過是紅薯飯配青菜?？稍栏傅母绺绾髞砘貞?，總說那是“紅薯拌飯，恬淡的菜”，是苦難里溫暖的慰藉。表叔兄弟六人亦是如此，少時(shí)家貧，大哥撐起門戶，兄弟相伴，砍柴插秧，共度時(shí)艱。如今，三哥先走，小弟終是留不住兄長。震耳的鞭炮聲里，仿佛有時(shí)光的回響——那些吵鬧又牽掛的歲月，那些成家后依然守望的日子，在此刻浮現(xiàn)，又隨硝煙消散。小弟嘴唇微動(dòng)，似在無聲地道別，訴說著跨越七十余載的手足情深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最后，是逝者大哥的家門。大哥已九十一歲，白發(fā)如雪，拄杖佝僂立于階上，老淚縱橫。門口的鞭炮聲最是密集，紅紙屑幾乎淹沒了小路，那是兄長對弟弟最后的送行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巨響震天，卻蓋不住大哥壓抑的嗚咽。他想上前，卻被兒孫扶住，渾身顫抖。六兄弟，同屋長大，同鍋吃飯，同床共寢，在亂世中相依，在歲月里各自成家。八十多年光陰，從孩童到暮年，老三先行離場，余者唯能以此相送。這熱鬧的鞭炮聲，此刻比任何哀樂都更揪心——那是八十年手足情分，在煙火中的最后回響。望著大哥蒼老悲痛的面容，我想起五月離世的岳父。這份血脈牽掛，從來不分遠(yuǎn)近，不隨時(shí)光褪色。正如我侄兒在他父親追悼會(huì)上所言：“爸爸，您無論去了哪里，我們都會(huì)血脈相連！”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一路鞭炮，一路紅屑。我望著送行的人群：九十一歲大哥佝僂的背，七旬小弟泛紅的眼，孝女哭腫的雙眼……忽然讀懂了“血脈親情”的重量。它非虛言，是流在血里的羈絆，是亂世中相依的暖，是貧寒里共食一碗紅薯飯的溫存；是無論多遠(yuǎn)、多久，始終縈繞的牽掛；是喜樂同享，患難與共，是最后一程的深情相送。 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鞭炮聲漸歇，紅紙屑在秋風(fēng)里打旋，緩緩落下。送葬隊(duì)伍抵達(dá)終點(diǎn)，最后的告別來臨。棺木入土，仿佛看見逝者帶著所有愛與念，去往彼岸。而生者，將攜著這份沉甸甸的親情，繼續(xù)前行，將牽掛與溫暖，傳遞下去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人間至痛，莫過于親人生死離別?？烧沁@血脈相連的深情，讓我們在痛中學(xué)會(huì)堅(jiān)強(qiáng)，在別后懂得珍惜。它如一束光，照亮人生長路；如一股暖流，溫潤歲月滄桑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愿這血脈親情，永駐你我生命之中，生生不息，綿延長暖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舒 志 平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2025年12月4日寫于湖南漣源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