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一抹黃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起初是不經(jīng)意的。某日清晨開窗,撲面而來的寒氣里,似乎就摻進了一絲極淡的、與往日不同的氣味。說它是氣味,或許也不甚準確,它更像一種涼而干的觸感,貼在鼻尖上。我這才抬眼細看窗外那幾株高大的銀杏。它們的綠,仿佛是被一個夏天的烈日熬得倦了,此刻正悄悄地、一層一層地褪下那飽脹的綠意,從邊緣開始,泛出些許檸檬黃的邊。這黃是怯生生的,像是初學(xué)繪畫的孩子,提著筆,猶猶豫豫,不敢盡情渲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然而冬意是不容置喙的。幾番寒潮過后,那黃色便大膽起來,潑辣起來。它不再是邊緣的點綴,而是從葉脈的中心,由內(nèi)而外地彌漫開。是一種沉甸甸的、熟透了的鴨梨的黃,又帶著些蜜也似的透明感。陽光好的時候,那光斜斜地穿過枝葉,每一片葉子都成了一個小小火爐,內(nèi)部燃燒著安靜而熾烈的火焰。這時的黃,是暖的,是慷慨的,它似乎要將夏日貯藏的所有光與熱,在這一刻,毫無保留地還給這清冷的人間。走在樹下,腳下是沙沙的響,像是秋天離去時,一聲滿足而又疲憊的嘆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可我最愛的,卻還是另一種黃。那是在一個陰沉的、欲雪的午后,我于山間偶遇的。那是一片尋常的雜木林,多是些叫不出名字的喬木,葉子早已落了大半,光禿禿的枝丫直指著鉛灰色的天空,頗有幾分蕭索。然而,就在這一片荒疏之中,卻有幾株樹,固執(zhí)地舉著滿樹純粹的、明凈的黃色。那是一種極淺的、近乎月白的黃,在那樣沉郁的天色下,它自身仿佛會發(fā)光。沒有陽光為它增添華彩,它便自成華彩。那顏色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暖意,只有一種清冽的、孤高的坦然。它不像是在燃燒,倒像是在靜靜地、冷冷地宣告著什么。風(fēng)吹過,那些薄薄的葉片如千萬只黃蝴蝶般顫動,卻不急于落下,只是發(fā)出一種極輕微的、如同碎玉般的聲響。那一刻,我忽然覺得,這一抹黃,比春日任何一朵嬌艷的花,都更具生命的尊嚴。它不取悅誰,也不畏懼誰,只是在告別之前,將自己最后的姿態(tài),站成一種風(fēng)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便讓我想起古人筆下的秋與冬了。他們似乎總能在蕭條中見出豐饒,在寂滅里悟出生機。杜牧停車而愛的,是那“霜葉紅于二月花”的熱烈;而王實甫長亭送別時,吟出的“曉來誰染霜林醉”,那醉了的紅葉里,又飽含著多少離人的眼淚。這一抹黃,似乎少了那份觸目的艷麗與濃得化不開的愁緒,它更內(nèi)斂,更哲學(xué)。它不像紅色那樣直抒胸臆,它只是靜靜地存在著,告訴你盛極而衰是常理,告訴你絢爛終要歸于平淡,而這平淡本身,亦是一種圓滿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夜色籠下來時,窗外的那些黃便隱入一片朦朧的灰黑里,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。但我知道,它們還在那里。明日,或者后日,一陣更緊的北風(fēng),便會將它們最后的故事也吹落,融入泥土。但這又有什么要緊呢?枝頭曾有過那樣飽滿的、明亮的、清峻的黃,它點亮過我的窗,也點亮過這灰蒙蒙的冬季。那一抹黃,終究是印在心里了。來年春天,當枝頭再冒出茸茸新綠時,我大約還會記得,在某個冬日,曾有那樣一抹黃色,像一封精美的信箋,從容地寫就,又從容地投遞給了大地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