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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憐老孫（微型小說）

和悅

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老孫退休不到半年，便匆匆撒手人寰。這幾日，機關(guān)上下議論紛紛，悲哀之中，最扎耳的聲音卻莫過于一句冰冷的感慨：總算為政府省去了不少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老孫是因心臟病猝死于一場同學(xué)聚會，據(jù)說那晚他并未喝多少酒。熟悉他的人，對此都深信不疑——他的酒量向來是個謎，沒人能摸清底細(xì)，但倒在他杯下的酒局對手，卻不計其數(shù)。他“百酒不醉”的秘訣，藏在舉杯的姿態(tài)里：每逢干杯，他總作抱拳致敬狀，不明就里的人只當(dāng)是謙遜有禮，實則是用手掌遮掩杯沿，趁人不備悄悄作弊，偷漏杯中酒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老孫曾是我心中的偶像。在機關(guān)那種當(dāng)面奉承、背后攻訐的復(fù)雜環(huán)境里，他始終游離于是非旋渦之外，活得通透又“安全”。即便有人私下與他談及敏感話題，他也總會擺出一副不諳世故的純情模樣，滿臉困惑地喃喃：“不會吧？不至于吧？”那神情，懵懂得仿佛是從大西洋底來的陌生人，與周遭的圓滑格格不入。老孫的“修煉”遠(yuǎn)不止于此，他還有一項絕技——獨具慧眼，能在每個人身上發(fā)掘出“閃光點”，即便對方是被公眾輿論斥為“人渣”的人，他也能找到褒揚的由頭，再以不顯山不露水的姿態(tài)，在恰當(dāng)?shù)臅r機送上溢美之詞。他那口吐蓮花的本事，輕則讓人聽得心頭舒暢，重則讓人油然而生知遇之恩的感慨。當(dāng)年，他對我人格的一番盛贊，曾讓我險些飄飄然失了分寸；即便退休后，他也深諳人情世故，靠著微信點贊的“廉價營銷”，輕松維系著各類人情往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可偶像終究是凡人，人性的兩重性，終究會在某個時刻暴露無遺。我對老孫的認(rèn)知，很快就被一場意外打破。那是公務(wù)員實行陽光工資的關(guān)鍵時期，全市參照公務(wù)員管理的機關(guān)工作人員因待遇被淡出，醞釀著集體上訪。為控制局面，上級要求單位領(lǐng)導(dǎo)逐個與“維穩(wěn)對象”談話，確保無人參與上訪。我也照例被領(lǐng)導(dǎo)召去，剛要舉手敲門，卻聽見辦公室里傳來老孫慷慨激昂的聲音：“請組織相信，我作為一名受黨教育多年的老干部，絕不可能因為個人利益，去參加什么集體上訪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頓時僵在原地，滿心震驚。就在上午，老孫還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出辦公室，語氣急切地作“戰(zhàn)前動員”：“我們都是臨近退休的人了，公務(wù)員身份是我們最后的訴求！上訪是《公務(wù)員法》賦予我們的權(quán)利，誰也攔不??！這是最后的斗爭，團結(jié)起來到明天！”我當(dāng)時還勸他：“別太激動，‘斗爭’這個詞太刺眼，我們只是依法維權(quán)而已?！倍潭處讉€小時，老孫怎會判若兩人，在領(lǐng)導(dǎo)面前擺出另一副面孔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老孫推門而出，撞見站在門口的我，臉色瞬間漲得通紅，眼神躲閃，尷尬得說不出一句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當(dāng)天傍晚，老孫突然給我打電話，說要請我喝酒。這讓我大感意外——平日里，同事們總調(diào)侃老孫的“摳門”，每次酒局散場，他總掛著一句“下次我安排”的口頭禪，可共事幾十年，沒人見過他兌現(xiàn)過一次承諾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出于好奇，想看看老孫究竟要演哪一出，我還是應(yīng)約前往。老孫早早地就在酒店門口等候，滿臉堆笑，熱情得有些反常。走進包廂，我見桌上只有兩人的碗筷，便疑惑地問：“就咱們倆？”老孫點頭應(yīng)道：“就咱們倆，想跟老兄弟好好聊聊天。”桌上的酒菜早已擺好，老孫雙手捧著酒杯，起身要向我敬酒。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盛情弄得無所適從，連忙起身推辭：“咱們都是老同事了，不必講這些虛禮！”老孫卻一把按住我，語氣鄭重：“今天你務(wù)必坐下，我這些話，都是發(fā)自肺腑的。在單位里，你是我最敬重的人，在這里，請受我一拜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說著，老孫連敬了三杯滿酒，我慌忙搶過他手中的酒瓶，生怕他喝多?？蛇@一舉動，仿佛按下了老孫話匣子的開關(guān)，積壓已久的話語如同決堤的洪水，洶涌而出。我不知道他從哪里搜羅來的消息，一一細(xì)數(shù)著我那些所謂“不畏權(quán)貴、敢說敢當(dāng)”的英雄事跡，言辭間不乏刻意的美化與夸張，卻也說得情真意切。我聽著聽著，竟也生出幾分飄飄然的微醺之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酒過三巡，老孫的語氣突然沉了下來，話鋒一轉(zhuǎn)：“我真羨慕你們民主黨派的人，敢說敢當(dāng)，鐵骨錚錚?？晌夷兀^上這頂‘金箍咒’，戴了幾十年，在公眾場合連一句出格的話都不敢說，唯有跟你老兄弟在一起，才能掏心窩子說幾句真心話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他話里的無奈，我深有體會。老孫和許多同事一樣，遭遇了待遇不公，可他生性懦弱，缺乏直面不公的勇氣。他既怕自己出頭維權(quán)會被穿“小鞋”，斷了晚年的安穩(wěn)；又怕所有人都像“沉默的羔羊”一樣忍氣吞聲，最終連應(yīng)得的待遇也付諸東流。于是，他想出了一個兩全之策——鼓動身邊的人沖在前面，赴湯蹈火，自己則躲在幕后，既想分得利益，又想規(guī)避風(fēng)險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可當(dāng)群體真正被激憤起來，眼看維權(quán)的聲勢越來越大時，老孫卻突然清醒過來——他意識到，自己在這場維權(quán)中，扮演的不過是一個市儈無賴，甚至帶幾分陰險的政客角色。內(nèi)心的良知與怯懦的自私相互撕扯，讓他陷入了深深的不安與自責(zé)。若非如此，他也絕不會破例，單獨約我喝酒，吐露心聲。在這蕓蕓眾生、人心浮躁的社會里，能尚存一息良知，已然難能可貴。那晚的酒，或許是老孫這輩子最開懷、最坦誠的一頓酒。到后來，他根本不聽我勸阻，一杯接一杯地喝，酒意上涌，竟爆出了一件埋藏多年的駭人往事——他兒子慘遭追殺的真相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個深夜，他的兒子獨自走在街頭，兩輛摩托車突然疾馳而來，車上跳下來兩個戴頭盔的打手，不由分說就揮刀向他兒子砍去。他兒子身負(fù)重傷，拼命逃竄，慌不擇路間，被歹徒逼到了解放南路的河岸邊。那時恰逢河道疏通清淤，河床干涸，其中一名歹徒猛地朝他兒子后背踹出一腳，少年失足跌落河底，再也沒有爬上來。未滿二十歲的生命，就這樣戛然而止，而兇手，至今仍逍遙法外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老孫說到此處，早已淚流滿面，泣不成聲，肩膀劇烈地顫抖著，滿心的悲痛與無助，在這一刻盡數(shù)爆發(fā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老孫的兒子我見過，小伙子身材高挑，眉清目秀，最招人喜歡的是那張嘴，甜得發(fā)暖，見了誰都彬彬有禮。老孫這輩子，最值得驕傲的，便是這個兒子。他的兒子就讀于本市一所貴族中學(xué)，卻從不花家里一分錢，天生就有經(jīng)商的頭腦。他不僅會討好學(xué)校里的“大哥”級學(xué)生，主動跑去買農(nóng)夫山泉，卻用空瓶子裝滿學(xué)校免費供應(yīng)的純凈水，小心翼翼地擰開瓶蓋遞過去，在逢迎討好中，掙得自己的第一桶金；還在宿舍里開起了“迷你通宵超市”，售賣零食飲料，一度成為校園里勤工儉學(xué)的典范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滿心不解，忍不住問老孫：“你兒子聰明伶俐，又懂事能干，怎么會得罪黑道上的人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句話，無意間戳中了老孫的痛處，他猛地抬起頭，悲慟欲絕地哀嚎：“災(zāi)難，就源于他過分聰明了啊！”看著老孫痛不欲生的模樣，我再也不忍心追問下去，生怕一句話，就崩斷他那根早已瀕臨破碎的神經(jīng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在同事們背后，老孫還有個外號——孫猴子，言下之意，他精明如猴，八面玲瓏。可在我看來，“精”并非貶義，只要守住做人的底線，不傷及他人，不危害社會，精明便是一種生存智慧。從這個角度來說，老孫算不上壞人，他只是一個被現(xiàn)實磨平了棱角，被怯懦困住了手腳，又被良知反復(fù)撕扯的普通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他一生圓滑處世，卻終究逃不過內(nèi)心的煎熬；他渴望公平，卻沒有抗?fàn)幍挠職猓凰湴劣趦鹤拥穆斆?，卻終究被這份“聰明”奪走了摯愛。到最后，他在孤獨與自責(zé)中猝然離世，留給世人的，不過是幾句議論，一聲嘆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老孫，終究是個可憐人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