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冬是位吝嗇的畫師，只肯在天際間涂抹些昏沉的灰赭。日頭早早倦了，跌入西山而眠。我撥開此刻眼前的薄暝踏入這片楓林。枝頭的葉早已熄了秋日的烈焰，蜷成赭褐的蝶骸，在風里顫巍巍地懸著像被歲月的冷風浸透的殘箋，每一紋脈絡都蓄著未訴的寒。風來時林間便起了嗚咽，那不是搖曳而是薄薄濕漉漉的啼，似一滴淚砸進青衫的袖角，滿地都是濡濕的軟，在肺腑間漾開一硯青墨的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駐足于一株老楓下，它的樹干皴裂如老人的手背，爬滿青灰的苔蘚，而枝頭零星的葉卻紅得倔強。那是一種被霜風榨干后的暗紅，邊緣卷曲脈絡分明像耗盡了熱血的脈絡圖。忽然一滴宿雨從葉尖墜落恰巧滑過我的頸項，冰得人一凜。抬頭看那些葉子竟真似在哭泣，水珠綴在葉的邊緣欲滴未滴仿佛含了滿腹的委屈，又或是為這凜冬的孤寂默然垂淚，原來冷楓啼濕竟是這般模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林深處漸起了霧薄紗似的籠過來，模糊了遠樹與近石的界限。楓影子霧中愈發(fā)朦朧，好似舊宣紙上暈開的水墨，一團團冷紅與灰褐交織在一起虛實難分。偶爾有鳥雀掠過，翅音割破寂靜卻帶不起半分鮮活，反倒像一聲短促的嘆息，很快被厚重的空氣吞沒。這一刻天地間仿佛只剩下這冷楓的啼濕之聲，雖細微卻無處不在，滲進骨縫滴入心潭。這濕是時光被浸漬后的痕跡，是記憶里未能晾干的悵惘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忽憶王實甫所寫曉來誰染霜林淚，總是離人淚。而眼前這楓林，醉意早被光陰抽絲，唯剩一襲淚漬織就的袈裟。它啼的是逝去的絢爛，或是漫長的孤寒，又或是生命輪回中必經(jīng)的凋敞與等待。這濕是雨露，更是時間本身在垂眸。每聲啼鳴都是有限者在叩間無限，每縷濕意都是瞬逝者在用刀雕刻永恒。這般景象是隱忍的綿長的沁透，直至萬物都染上這潮濕的哀愁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離去時暮色已濃，回望楓林它靜默地立在蒼茫中，如一闋冷卻的宋詞。而那份啼濕的寒意卻始終跟隨著我，一路沾染衣襟久久不散?；蛟S這冬日的凜冽從不只為封存，更會教會萬物如何在這冷與濕中諦聽生命最沉潛的回響。我知道生命就像這片楓林，在凋零中綻放在破碎中重生，但這份重生卻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痛楚，一種在黑暗中依然前行的孤獨，一種在絕望中依然選擇前行的勇氣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