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刷子輕輕蘸入漆桶,提起時的那道弧線,是他畫了半生的彩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黃竹園的清晨,總彌漫著松節(jié)油和土漆混合的特殊氣味。守高天蒙蒙亮就起床,在他那間堆滿了油漆桶和工具的工棚里開始一天的工作。今天是2025年秋天的一個尋常日子,也是他做完第三次化療后的第二天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手藝人不干活,手會生的。”他對勸他休息的老伴這樣說。此時,他已知自己肺癌晚期,卻仍放不下那把用了四十年的油漆刷,2025年12月2日下午黃竹園最后一位油漆匠去世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一、學藝的歲月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1960年春天,守高出生在黃竹園一個普通農家。他從小就對色彩有著異于常人的敏感。高中時的美術課本上,密密麻麻畫滿了他的批注和臨摹?!斑@孩子畫畫有天分”,他的高中美術老師曾這樣評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1978年高中畢業(yè)后,迫于生計,守高沒有繼續(xù)求學,而是選擇拜師學習油漆手藝。在那時,農村的油漆匠不僅要有扎實的刷漆功底,還要掌握傳統(tǒng)繪畫技巧,能在柜子、門窗上描繪花鳥魚蟲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油漆匠不是簡單的刷漆工,是半個畫師?!睅煾档谝惶炀瓦@樣告訴他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守高學得很快。他天生對顏色敏感,能調配出各種難以言喻的色彩。鄉(xiāng)親們說他調的“中國紅”特別正,結婚嫁妝都要找他刷漆;他調出的“竹葉青”,刷在竹器上,能將竹子的生命力展現(xiàn)得淋漓盡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三年學徒期滿,劉守高獨自扛起油漆箱,開始行走鄉(xiāng)里。他的油漆箱里,裝著大小不一的刷子、各種顏料和土漆,以及他自己設計的畫稿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二、技藝的巔峰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八十年代,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瀏陽大瑤地區(qū),農村生活逐漸改善。蓋新房的多了,娶親的多了,對油漆匠的需求也大增。劉守高迎來了他手藝生涯的黃金時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時節(jié),誰家嫁女兒,都要請他油漆嫁妝。他不僅能把衣柜、梳妝臺刷得光亮照人,還會在上面畫上鴛鴦戲水、喜鵲登梅等吉祥圖案。年輕人結婚,以能請到劉守高油漆家具為榮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守高的手藝,最絕的是‘描金’?!贝謇锏睦现貞浀馈K^描金,是用特制的金漆,在漆好的表面上勾勒出精細的圖案。守高描金,從不用打草稿,畫筆在手,龍鳳花卉便自然流淌而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1988年冬,他為大瑤鎮(zhèn)一戶人家油漆一套結婚家具,在衣柜門上畫了一幅《松鶴延年圖》,栩栩如生的松鶴仿佛隨時會從柜門飛出來。圍觀的人都說:“這哪里是油漆匠,分明是畫家!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些年,守高的手藝為黃竹園帶來了聲譽。他帶過的徒弟有十多個,最遠把油漆手藝帶到了鄰省。每逢春節(jié),徒弟們來看他,小小的黃竹園格外熱鬧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三、 行業(yè)的消退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進入二十一世紀,機械化生產的浪潮席卷而來。傳統(tǒng)手刷漆逐漸被噴漆、烤漆等新工藝取代。定制家具變成購買成品家具,需要手工油漆的物件越來越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守高的徒弟一個個改行。有的去了城里的家具廠當噴漆工,有的干脆放棄手藝外出打工。唯有守高依然堅守著他的油漆箱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機器噴的漆,均勻是均勻,但沒有靈魂?!彼@樣對勸他改用新方法的人說。他仍然堅持用傳統(tǒng)方法熬制土漆,用刷子一遍遍上漆、打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但隨著環(huán)保政策的收緊,土漆因為含有害物質逐漸被限制使用。水性漆成為主流,但守高總覺得水性漆“沒有土漆那種溫潤的光澤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昔日門庭若市的景象不再?;钣嬙絹碓缴伲袝r一個月也接不到一單。老伴勸他歇歇,他只是搖頭:“手藝丟了,就撿不回來了?!?lt;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四、最后的堅守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2019年,守高六十歲。黃竹園只剩下他一個油漆匠了。周圍的村莊,也難尋手工油漆匠的身影。他成了這個行業(yè)在大瑤地區(qū)最后的傳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有時,他會接到一些修復古建筑或老物件的活兒。當?shù)匚奈锉Wo部門知道他的手藝,偶爾會請他參與古建筑的油漆修復。這時,他才會重新打開那個裝滿畫稿的箱子,一展絕活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這些古法技藝,現(xiàn)在沒幾個人會了?!蔽谋U镜哪贻p技術員小張說,“我們想跟劉師傅學,但太難了。光是調色一項,就夠琢磨好幾年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守高也曾想把自己的手藝系統(tǒng)地傳給年輕人,但兒子大學畢業(yè)后在城里工作,對油漆手藝沒有興趣。其他年輕人更是耐不住這份寂寞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現(xiàn)在的人,都圖快??墒炙嚮?,急不得?!笔馗叱3R贿吢蚰ヒ患崞?,一邊這樣自言自語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五、手藝的終結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2023年初,守高被確診肺癌晚期。住院期間,他最惦記的還是他那套油漆工具。他讓老伴把工具擦干凈,整齊地放在工棚的架子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萬一以后有人想學,還能用得上?!彼f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在病榻上,他向家人回憶起自己職業(yè)生涯中最得意之作——1991年為當?shù)仂籼美L制的一幅《八仙過?!繁诋?。雖然那祠堂后來因年久失修被拆除,但那幅壁畫的照片,還珍藏在鎮(zhèn)文化館的檔案室里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那時候,一天干下來不覺得累??吹阶约寒嫷臇|西被人稱贊,心里比吃了蜜還甜?!彼撊醯匦χ?,眼睛望向窗外,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站在腳手架上揮筆作畫的年輕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2025年冬天,劉守高靜靜地走了,享年65歲。他的離去,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終結——黃竹園乃至大瑤地區(qū),再也沒有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油漆匠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如今,守高的油漆工具還靜靜地擺放在老屋的工棚里。那把柄被磨得發(fā)亮的刷子,似乎還在等待著主人的手溫。偶爾有城里來的收藏家,想高價收購這些工具,都被家人婉拒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留著吧,好歹是個念想?!笔馗叩睦习檎f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黃竹園的山野間,那些經過他手油漆過的老家具、老建筑,色彩依然溫潤。在某個老宅的窗欞上,一對他四十年前畫的鴛鴦,依然相依相偎,羽毛熠熠生輝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