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懷素臨終前的草書絕筆——這幾個字像一道驚雷劈開暮色，讓我在某個深夜的燈下怔住。那筆勢如狂風(fēng)掃過荒原，又似暮年僧人拄杖獨(dú)行于山徑，蒼勁、孤絕、帶著一種將盡未盡的執(zhí)念。我仿佛看見他枯瘦的手握筆如劍，在紙上劃出最后的軌跡，不是告別，而是一次徹底的交付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佛說四十二章經(jīng)里的句子靜靜鋪展：“眾生以十事為善，亦以十事為惡?！蹦E沉穩(wěn)，每一橫如犁耕土，每一豎似松立崖。這不是簡單的抄經(jīng)，而是一場修行的外化。字與字之間沒有喧嘩，只有秩序與克制，像一位老僧日日打坐，心念不起波瀾。我讀著這些字，竟也覺得呼吸慢了下來，仿佛紙上的經(jīng)文正悄然滲入血脈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行書如溪流，從右至左蜿蜒而下，不疾不徐。那些關(guān)于欲望與放下、執(zhí)著與解脫的句子，在筆鋒轉(zhuǎn)折處顯出幾分溫柔的鋒利。墨色時濃時淡，像人心起伏的痕跡。我忽然明白，書法從來不只是技藝，它是修行者的呼吸錄，是心緒的拓片。每一個提按，都是對自我的一次叩問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同樣的經(jīng)文再次出現(xiàn)，可這一次，我注意到角落里一行小字：“懷素書于病榻。”心口一緊。原來這并非壯年揮毫的豪情，而是生命將熄時的回光。他已無力起身，卻仍執(zhí)筆寫下“十善十惡”，仿佛在用最后的氣力校準(zhǔn)靈魂的天平。這哪里是書法？分明是遺囑，是禪者臨終前的最后一句叮嚀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又一幅行書，內(nèi)容講“欲如火，不遏則燎原”。字跡清瘦卻有力，像一根細(xì)竹撐住千斤重壓。墨色由深轉(zhuǎn)淺，似氣息漸弱，可筆意不墜。我盯著“燎原”二字，竟覺有熱浪撲面——那是欲望的火，也是書寫的火，更是生命燃燒到最后的余燼。懷素寫這些時，是否也在與自己的執(zhí)念搏斗？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草書再度出現(xiàn)，比之前更狂、更亂，筆畫如藤蔓纏繞，又似暴雨傾盆?？稍谶@混沌中，竟有一種奇異的秩序。右側(cè)小字寫著：“此為素公絕筆三日所書?！比蘸蟊汶x世，卻還能揮灑至此？我無法想象那副身軀如何支撐這般精神的奔涌?；蛟S，正是肉體的衰朽，才讓靈魂的筆觸更加自由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終于見到唐懷素親筆的《四十二章經(jīng)》殘卷?？癫萑琮埳吒傋?，每一筆都像在掙脫束縛?？杉?xì)看內(nèi)容，卻是最克制的教義：“念無念念，行無行行?！彼米罘乓莸男问?，寫著最收斂的道理。這矛盾令人動容——一個一生縱筆如風(fēng)的僧人，到頭來，竟以最激烈的方式踐行了“無住生心”。</p>
<p class="ql-block">我合上書冊，窗外夜色正濃。這些字跡穿越千年而來，不只是藝術(shù)的巔峰，更是一個人用生命書寫的證道錄。他不曾多言，可每一筆都在說：我曾如此活著，如此掙扎，如此放下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