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“蒹葭蒼蒼,白露為霜”之邈遠蒼茫,與“小荷才露尖尖角”之清新勃發(fā),二者并置于華夏審美的星河中,仿若生命光譜的兩極。世人或惑于其表面對立,然細察文化肌理,便知殘荷之凋零與尖角之初綻,非但不悖,反而在辯證統(tǒng)一中共同勾勒出中國人對生命節(jié)律與價值生成那深邃而圓融的領(lǐng)悟——生與滅并非孤絕斷崖,而是生生不息之環(huán)鏈上相銜的紐扣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殘荷之美,在于其凋零中凝駐的豐盈,是盛極后生命力的內(nèi)斂與轉(zhuǎn)化,是向天地交還絢爛后的一份坦然契約?!对娊?jīng)》中“蒹葭”意象的迷離搖曳,早為這份遲暮之美定下基調(diào)。至李商隱“留得枯荷聽雨聲”,那物理形態(tài)的衰頹,竟因一場秋雨的叩問,激蕩出超越視覺的、更為幽邃的心靈回響。恰如宗白華先生所言,中國藝術(shù)追求“深沉靜默地與這無限的自然,無限的太空渾然融化,體合為一”。殘荷褪去華裳,其虬曲的枝干、零落的葉影,便如書法中的渴筆飛白,在“虛”與“無”處,反而為觀者騰挪出更為廣袤的想象與哲思空間,完成了一次生命從外放絢爛到內(nèi)蘊沉潛的深刻轉(zhuǎn)型,昭示著成熟與圓滿的另一種形態(tài)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而尖角小荷之美,則在于其勃發(fā)中蘊蓄的無限,是生命力最本初的宣言,是撕裂混沌、迎向未知的一抹銳利曦光。楊萬里“泉眼無聲惜細流,樹陰照水愛晴柔”的靜謐背景,更反襯出“小荷才露尖尖角”那一躍而出的動勢與驚喜。這尖角,是“天地之大德曰生”的鮮活注腳,承載著文明對新生、對希望、對未來的本能禮贊與熱切冀望。它象征著開端、勇氣與可能性,代表著生命在時間軸上那不可遏制的向前沖動。無論是儒家的“生生之謂易”,還是民諺中“春筍破土”的譬喻,無不訴說著對這初生銳氣的呵護與推崇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二者看似對峙,實則同構(gòu)于華夏生命哲學的核心圖景,恰似《周易》所揭橥的陰陽互根、循環(huán)往復(fù)之道。生命的“場域”,絕非僅存于尖角初露的瞬間歡騰,亦涵蓋殘荷低垂的靜默沉淀。沒有“尖角”所代表的萌發(fā)與成長,生命無從談起;而無“殘荷”所隱喻的成熟、衰變與回歸,生命則失其厚度與完成。如《道德經(jīng)》云:“萬物并作,吾以觀復(fù)?!边@“復(fù)”便是循環(huán)與回歸。殘荷是尖角綻放后的必然歸宿與豐碑,而每一支尖角的萌動,又都孕育于舊有生命(包括看似凋零者)所滋養(yǎng)的沃土之中,是“落紅不是無情物,化作春泥更護花”的生動演繹。二者在時間之流中相銜相生,共同構(gòu)成生生不息的完整韻律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進一步言,這種對榮枯并包、初盛共生的體認,深刻塑造了中國人的精神氣質(zhì)與文化實踐。園林造景中,常有新篁與古木相映;詩詞畫作里,不乏春草與秋霜同題。這非但僅是美學 juxtaposition,更是哲學觀的直觀呈現(xiàn)——對“當下”的領(lǐng)悟,既包含對新生機遇的敏銳把握(如尖角),亦需有對過往積淀的珍視與對生命必然之秋的泰然(如殘荷)。它教人既不耽溺于逝去的芳華而頹唐,亦不因憧憬遙遠的未來而虛浮,而是在每一個“現(xiàn)在”,都看到生命完整性的微縮宇宙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蒹葭殘荷,以其風骨低語著生命的莊重與完成;小荷尖尖,以其銳氣高歌著生命的躍動與開啟。二者如太極之兩儀,在看似對立的姿態(tài)下,深藏著互補、轉(zhuǎn)化與統(tǒng)一的玄機。讀懂這份深植于華夏美學與哲思中的生命辯證法,方能更深刻地領(lǐng)會:真正的生命力量,既在破土而出的那一霎鋒芒,亦在歷盡風霜后從容垂首的那一抹弧光里——它們共同鑄就了我們民族面對永恒時間流轉(zhuǎn)時,那份既積極進取又寧靜安詳?shù)膱A融智慧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周進科 / 圖文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