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兩點多的光景，日頭偏了西，明晃晃地懸著，卻沒有一絲暖意。風(fēng)大，一陣緊似一陣，刮在臉上，像冷硬的綢子貼著皮膚擦過去。我騎著單車，心里只是惦著：那體育公園里的銀杏，該是鍍上怎樣一層厚重的金了？還有那紅楓，怕是要紅得滴出血來似的。風(fēng)雖大，卻也顧不得了。<br> 剛進公園大門不遠，腳步便自己釘住了。隔著一彎瘦水，對岸的水杉林，撞進眼里來。不是夏日的蒼翠，也不是秋日的赭黃，是一種更沉靜、更深邃的鐵銹色。一大片，挨挨擠擠地站著，筆直地刺向青白的天空，像一隊沉默的、披著古舊鎧甲的兵士。水是暗沉的綠，襯著這一片銹色，便顯出幾分蕭瑟的莊嚴來。我趕忙舉起手機，要將這初冬凜然的氣象收進去。小小的屏幕里，正框著那一片肅穆的林子，卻忽然瞥見，林子的邊緣，水岸的泥地上，竟有幾個人影，小小的，也正舉著相機，向著這邊。<br> 心里一動，像是被那畫面里的人影牽著，腳步不由自主地繞過水岸，向他們走去。走得近了，方才看清，吸引他們的，不只是那一片鐵銹色的林。逆著西斜的陽光，那林子竟透亮起來，每一片細羽似的葉子，都鑲上了一道虛虛的金邊，枯黃里泛出暖意，一掃方才隔岸望見的沉郁。林子前，伶仃地立著一株小紅楓，真是瘦弱，枝干細細的，葉子也不多，可那紅，卻是驚心動魄的，像一簇凝固的、小小的火焰，在龐大的、色調(diào)沉黯的背景前，倔強地燃燒著。<br> 更叫人訝異的，是在河岸的斜坡下，緊貼著潮濕的泥土，歪斜地長著一株小銀杏。高不滿一米，一副受盡了風(fēng)雨欺凌的模樣，身子都快探到河水里去了?？伤且粯淙~子，卻黃得那樣純粹，那樣爛漫，金子似的，一小片一小片的，在風(fēng)里簌簌地搖著，仿佛隨時要散作一河金色的蝴蝶。夕陽的光落在河心，被風(fēng)吹皺，成了一河細碎的金鱗，不安分地跳躍、閃爍，將那株小銀杏的影子，攪得忽明忽滅，夢一般的不真實。<br> 心里暗叫一聲“僥幸”。今日出門，鬼使神差地，竟背了那臺沉重的相機。平日里，是只貪圖手機輕便的。此刻，連忙放下手機，換上鏡頭。冰涼的金屬貼著掌心，一種久違的、莊重的觸感。從取景器里望出去，世界被框成一幅，立刻不同了。那株紅楓，固然是好的，可單拍下來，背后的枯枝、雜亂的土坡，總覺著辜負了它那驚鴻一瞥的艷。一個念頭，無端地跳了出來：何不試試那許久未用的“多重曝光”？<br> 像是被這個念頭蠱惑了。我先將相機穩(wěn)在岸邊的石上，對準下方那一河碎金。咔嚓一聲，那蕩漾的、非人間的波光，便被收了進去，成了一張?zhí)摽栈蝿拥牡灼?。然后，我小心地移動鏡頭，將那幾支最灼眼的紅楓，納入取景框，輕輕疊印上去。回看屏幕，心里微微一震。楓葉那熱烈的紅，仿佛是從那冰涼的、金色的河水里直接生長、迸發(fā)出來的。背景的雜亂消失了，只剩下紅與金在交融、在對話。構(gòu)圖是生澀的，甚至有些牽強，但一種新鮮的、活生生的氣息，卻從那小小的屏幕里溢出來。<br> 這一下，興致全然被引燃了。像孩童得到了新奇的玩具，又像畫家調(diào)出了夢寐以求的顏色。我開始癡癡地找尋，癡癡地疊合。讓那幾簇紅楓，去吻那銀杏的碎金；讓那一片鐵銹色的水杉林，做一株金葉搖搖的小銀杏的、沉默的遠親；甚至，讓那孤獨的紅楓，與它自己水中的、被波光揉碎的倒影重逢。每一次快門的輕響，都像打開一扇小小的、意想不到的門。風(fēng)依舊在吹，刮得人手腳冰涼，可心里，卻有一團火，靜靜地、越燃越旺了。那些平日里孤獨的、靜止的物象——楓、杏、杉、水，此刻在鏡頭里相遇、纏繞、滲透，生出全新的、只屬于這一刻的性命來。<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