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若閉上眼,想那舊日大同的街巷,最先蘇醒的,不是畫面,是聲音。清晨,是“咯拉咯拉”車輪壓過凍土的悶響,夾雜著車把式悠長而含混的吆喝;半晌午,是騾蹄踏地那疾雨般的“笛笛打打”,清脆里透著股傲氣;而日頭偏西,慢吞吞滾過石板路的,便只有牛車那“吱呀——吱呀——”的呻吟,像一首永遠(yuǎn)唱不完的、疲憊的古老歌謠。這聲音的經(jīng)緯里,織著一座城的生計(jì)、身份與脾氣。那時(shí)節(jié),路上跑的車,不管哪樣,都明明白白分著上下兩截:上截是載人載物的“上截子”,少不了車箱與車轅;下截是負(fù)重行遠(yuǎn)的“下腳子”,核心是那軸與輪。這一分,便分出了一個世界的參差與講究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最敦實(shí)的,得數(shù)那大車。它是街衢的脊梁,專司載重,兩千來斤的糧谷煤炭,便壓在它一身硬木筋骨上。套兩個牲口,“轅馬”駕轅,“梢馬”拉梢,有時(shí)轅右還添一匹“套馬”,那陣仗,便有了幾分氣力上的威嚴(yán)。它的下腳子,粗壯得令人心安:三寸粗的車軸,三尺直徑的車輪,六寸厚的車頭(轂),渾如一段矮墩墩的樹樁。二十四根車輻,撐起二片厚重的車輞,是力學(xué)的勻稱,也是木匠的體面。但這體面,非得鐵匠來幫襯不可——四道鐵箍緊束車頭,二十四塊鐵瓦如甲片般釘在車輞外緣,這叫“騎縫兒”。最精巧處在軸與轂的咬合處:軸頭嵌著鐵锏,轂邊鑲著“車頭箍兒”,再膏足了油,轉(zhuǎn)動起來,那沉重便化為了圓融的悶響。軸頭外再“管”上鐵“護(hù)轄”,任它山高路顛,那兩個大轱轆也絕轉(zhuǎn)不出來??粗@樣一輛大車駛過,你仿佛能看見它身后揚(yáng)起的塵煙里,藏著一個家庭一冬的暖意,或是一爿店鋪半年的嚼谷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比大車更威風(fēng)的,是大馬車。車箱更深,車轅更長,軸與輪也一概放大了一號。它不屑于“一轅一套”的小格局,講究的是“三套”甚至“四套”。一匹轅馬駕轅,前面并排兩匹或三匹梢馬,都是高頭大騾或駿馬,鬃毛油亮,蹄聲如雷。這陣勢,走在窄巷里是要“拌套”的——牲口們互相踢架、尥蹶子,所以非得寬街通衢不能展其雄姿。趕這樣的車,一個車倌決計(jì)不夠,總得配上兩個“跟車的”,一個照看前梢,一個留意車后,那車倌則高踞轅頭,長鞭在空中炸出清亮的鞭花,喝令聲也格外粗豪幾分。這是力量的炫耀,也是排場的彰顯,載的或許是遠(yuǎn)方的珍奇,或許是官家的急務(wù)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若論輕靈與體面,則非轎車莫屬。它的上截子不是方愣的車箱,而是一乘長方窯洞似的轎子,藍(lán)布或呢子罩著,轎簾低垂,里頭坐著的人,身份便隔了一層矜持的紗。車轅細(xì)而短,下腳的軸與轱轆也清減些,但那三十二根細(xì)密的車輻,排列得如美人手中的扇骨,透著玲瓏的秀氣。尋常只套一匹騾子,那騾子必是精選的,毛色光亮,脖頸高昂,步子踩得又快又穩(wěn)。于是,轎身的輕顫,輪軸的“咯拉”細(xì)響,騾蹄的“笛笛打打”,便合成了一種行進(jìn)中的韻律,讓悶坐轎中的人,也能從這節(jié)奏里品出些“春風(fēng)得意馬蹄疾”的虛幻愉悅來。它決不套馬,老輩人說,“轎車套上馬,那可難看極了”,大約是嫌馬的身形步態(tài),終不如騾子那股子文雅的驕矜。若行李多了,車后“殺”得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,那便破例套上兩匹騾,人稱“二套騾子的轎車”,雖多了負(fù)重,那風(fēng)度卻不肯丟的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再往下數(shù),便是那小車,模樣是大車的縮版,各部件都細(xì)巧些,人能拉,尋常套個毛驢,所以也叫“毛驢兒車”。拉個千八百斤,走街串巷,送水送柴,是市井煙火里最尋常的配角。而那旱板車,則又是另一番笨拙的憨厚。它的轱轆是厚木板拼成的整板,中間更寬更厚,用三條“帶”幫住,拿穿釘一道一道鉚得結(jié)實(shí),走起來,整個轱轆連同車軸一齊轉(zhuǎn)動。上腳子可以抬下來,離了轱轆便是另一件家什。它生來是為牛配的,牛頸上架著彎木的“牛鞅子”,一步一步,沉穩(wěn)如山。重了便駕兩頭牛,也是一轅一套,任你心急如火,它自“慢慢地‘圪游’”。那句俗語“板車、肉牛,慢慢地‘圪游’”,道盡了它的從容,或者說,是無可奈何的遲緩。它是土地的兒子,載著莊稼的收成,也載著時(shí)光本身的重量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至于小推車,大同的不多見,轱轆藏在坐板下,是小販走賣針頭線腦、糖瓜泥人的生計(jì),算不得正經(jīng)運(yùn)輸。而人力車(人車)與后來的腳踏三輪,則已是半近代的光景了。三個輪子,一個篷,前頭長方把,車夫兩條腿便是牲口。四牌樓東北角有車行,多是“受苦人”在此等活兒,跑一趟汗流浹背,掙不了幾個銅子。那車上的搖鈴,“叮當(dāng)叮當(dāng)”響過十字路口,警告路人靠邊,鈴聲里透著生計(jì)的急促與卑微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最是那轎子,將“坐車”的儀式感推到了頂峰。那是舊日禮儀與階層的活注腳。辦喜事的花轎,紅得耀眼,抬著新娘一生的轉(zhuǎn)折;回門時(shí)的紅官轎、藍(lán)官轎,顏色區(qū)分著性別與禮數(shù);出遠(yuǎn)門的騾馱轎,兩條轎桿架在兩頭騾子背上,顫顫悠悠,是權(quán)貴者的跋涉;更有那“架窩子”,轎桿上搭著席棚,像移動的小屋,是有錢人對抗風(fēng)塵的溫柔鄉(xiāng)。最別致是那“人抬大椅子”,兩根轎桿綁一把大椅,上頭或許搭個涼棚,兩個人抬著,坐上“忽顫顫”的,據(jù)說很是舒服。這已不是代步,近乎一種關(guān)于身份的行為藝術(shù)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如今,這些車的骸骨,怕是早已散落在歷史的塵埃里,化為了泥土。寬闊的馬路上,流淌著鋼鐵的洪流,無聲,亦無息。那些“咯拉咯拉”、“笛笛打打”、“吱呀吱呀”的聲響,連同趕車人的吆喝、轎夫的號子、人力車夫的喘息,都已被喇叭的尖嘯與引擎的轟鳴覆蓋得嚴(yán)嚴(yán)實(shí)實(shí)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可我總覺得,在某個深巷的夢里,或是在老槐樹年輪的紋理間,還藏著那些車轍的印記。大車的沉重,馬車的威風(fēng),轎車的體面,牛車的緩慢,人力車的艱辛,轎子的尊卑……它們曾碾過同樣的土地,卻因著不同的構(gòu)造、不同的牲口、不同的人,走出了截然不同的軌跡與人生。它們不僅僅是一些交通工具,更是一整套關(guān)于生活速度、社會高度與人情溫度的古老度量衡。一個時(shí)代,便在這些形狀各異、速度不一的輪子滾動中,緩緩地,卻也確鑿地,向前“圪游”而去了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