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時行焉

李恒森

這日子，是悠悠地過著，不覺地，便從這一頭，溜到了那一頭。像一本厚厚的書，信手翻著，墨香還未散盡，頁腳卻已泛了黃。然而你若定睛去看那書里的字句，卻又不是一行一行的死板，倒是一幅一幅活起來的畫，用光與影，用暖與寒，細細描摹著的。這畫的底色，便是我所見的，那循環(huán)往復、生生不息的春夏秋冬了。 春，是那懵懂的、柔軟的，卻又不管不顧的鬧意。 起初，天地是板結的，沉默的。風是尖的，帶著冬日未盡的余威，從枯枝的縫隙里硬生生擠過來，叫人不由得縮一縮頸子。但你若以為這便是全部，那便錯了。不知在哪一個夜里，或許是伴著一聲遙遠的鳥啼，或許是因著一滴檐角的宿露，那風里凜冽的刃，忽然就鈍了，化了，成了一種潮潤的、含著泥土氣息的撫摸。你深深地吸一口氣，那空氣里，便有一種若有若無的甜，一絲游絲般的暖，直鉆到你的肺腑里去。這便是春的消息了，不是宣告，而是泄露。 于是，什么都活泛起來了。河水掙脫了冰的桎梏，雖說還帶著些許惺忪的渾濁，但那流淌的聲音，已是琤琤琮琮的，有了活潑的韻律。岸邊的柳，是最耐不住性子的，昨日看還是干枯的枝條，一夜之間，便爆出無數(shù)鵝黃的、毛茸茸的芽苞，像初生嬰兒的胎發(fā)，在風里微微地顫。再過幾日，那綠色便深了一層，成了一片濛濛的煙，一團軟軟的霧。這時候，你若在田埂上走，腳下的土是松的，軟的，踩上去，像踩著一塊新彈的棉絮。各樣的草，爭先恐后地探出頭來，帶著一種天真的、無畏的神氣，不管不顧地綠著。 這光景，總讓我想起些什么。是了，那便是生命最初的、混沌的歡愉了。一切都在萌動，一切都在試探。沒有過去的負擔，也看不清未來的輪廓，只是憑著骨子里那股原始的生之力，向外涌，向上沖。那是一種盲目的、奢侈的、揮霍不盡的精力。你看見一個孩童在草地上蹣跚學步，跌倒了，咯咯地笑，爬起來再走，那渾身上下洋溢著的，不正是這春的鬧意么？他還不懂得憂愁，也不識得界限，他的世界，便是眼前這一片無垠的、可供他奔跑的草地。這春，是希望的信約，是一切故事的、帶著露水的扉頁。 然而鬧意終要沉淀，天真總得讓位于茁壯。于是，夏便浩浩蕩蕩地來了。 倘若春是一位羞澀的少女，夏便是一位健壯的青年了。他一來，便帶著不容置辯的、君臨天下般的氣勢。太陽不再是春日那暖烘烘的、惹人發(fā)懶的燈盞，而成了一座熾烈的、白熱的熔爐。光線是沉甸甸的，帶著重量，潑灑下來，將萬物都鍍上了一層耀眼的、近乎殘酷的亮色。樹葉不再是嫩綠的，而是墨綠的，油亮亮的，一片疊著一片，織成濃得化不開的蔭。蟬，這夏天的號手，藏在密葉深處，沒日沒夜地鼓噪著，把那空氣也攪得黏稠而聒噪起來。 這是一場盛大的、全力以赴的生長。你看那田里的稻禾，不再是初春時怯生生的秧苗，它們挺直了腰桿，貪婪地吮吸著陽光雨露，你能幾乎聽見它們拔節(jié)時的“噼啪”聲響。那花開得也失了春日的雅致，成了潑辣辣的一片：石榴花紅得像火，梔子花白得像雪，都帶著一股子不管不顧的、要將生命燒盡的酣暢。雷雨是常有的，來得快，去得也快。先前還是晴空萬里，轉眼間黑云就如奔騰的馬群，從天邊席卷而來。一道慘白的電光撕破天幕，接著便是轟隆隆的雷，像巨人的戰(zhàn)車碾過天空。豆大的雨點，噼里啪啦地砸下來，狂暴而痛快。但不過一頓飯的工夫，雨收云散，天地間被洗刷得清清亮亮，一道彩虹，恬靜地架在天邊，空氣里滿是草木與泥土混合的、清新的腥氣。 這夏，便是一生中那一段最飛揚、最熾熱的年華了。我們有了力氣，有了方向，便一頭扎進生活的洪流里，去拼搏，去愛戀，去經(jīng)受風雨的洗禮。那汗水，那激情，那偶爾的挫敗與雷霆般的憤怒，都如這盛夏的光與雨一般，真實而強烈。我們在這濃得化不開的綠蔭與驕陽下，努力地伸展自己的枝葉，渴望成就一片濃蔭，渴望結出累累的碩果。這是一場華美的、耗盡心力的奮斗，雖然辛苦，但那充盈全身的、蓬勃的生命力，卻是一種無上的享受。 但盛宴終有散時，極度的充盈之后，便是一種寬舒的、平靜的匱乏。這便是秋了。 不知何時，那天變得高了，淡了，像一塊磨薄了的、清涼的青玉。風也換了調(diào)子，不再是夏日那熱烘烘的、帶著汗息的氣流，而成了一種爽利的、干干的，仿佛用清水洗過一般的風。它吹過來，帶著一種清醒的、微涼的善意。這時候，你再看那漫山的樹木，便是一場色彩的狂歡了。楓樹是喝醉了酒，滿臉通紅；銀杏是藏了一夏的心事，忽然間都想開了，抖落一樹燦燦的金黃；還有些叫不出名字的樹，是絳紫的，赭石的，顏色復雜得像一幅斑駁的古畫。這色彩，不是春的淺綠所能比，也非夏的墨綠所能擬，它是一種成熟的、從容的、告別似的絢爛。 田野里，又是另一番景象。那曾經(jīng)綠得發(fā)黑的、密不透風的稻海，如今成了一片坦蕩的、金黃色的寧靜。稻穗深深地垂著頭，那么謙遜，那么滿足。農(nóng)人握著鐮刀，在田里一下一下地揮著，那姿態(tài)，從容而優(yōu)美。收割后的土地，裸露著，散發(fā)著一種好聞的、醇厚的氣息。它不再急于孕育什么，只是靜靜地休憩，享受著陽光最后的撫慰。夜里，蟲聲也變了，不再是夏夜的嘈雜大合唱，而成了幾聲清冷的、斷續(xù)的獨奏，像老人悠長的嘆息，又像哲人沉思的獨語。 這秋，是中年了?？駸岬膲粝胍讶怀恋?，激烈的斗爭也已平息。我們開始用一種審美的、略帶感傷的眼光，來回看自己走過的路。生命結出了它的果實，或許不那么豐碩，但總是自己親手種下的，因而也就格外珍惜。我們懂得了收獲的喜悅，也更深刻地體會著失去的悵惘。那滿枝的絢爛，不正是我們一生閱歷與智慧的結晶么？然而，那背后，便是無可挽回的凋零了。但這凋零，又是何等的莊嚴！它不是敗落，而是一種完成，一種奉獻。葉子落了，是為了樹木能積蓄力量，度過嚴冬；我們舍棄了青春的浮華，換得了中年的睿智與從容。這秋的曠達與明凈，是春夏那兩個季節(jié)所無法想象的。 最后，冬來了。 起初，你是不大覺得的。只是白日短了，夜色長了。風變得尖利而刻薄，像一把冰冷的銼刀，無情地刮著世間一切柔軟的東西。樹葉早已落盡，只剩下光禿禿的、黑色的枝條，瘦硬地指向灰白色的天空，像一幅用焦墨畫出的、蒼勁的素描。世界仿佛卸下了所有的妝飾，露出它最本質(zhì)的、棱角分明的骨骼。 然后，雪便來了。它來時，總是靜悄悄的。先是細碎的粉末，繼而便是鵝毛般的、一片一片，悠悠地、緩緩地，從天穹深處篩落下來。它覆蓋了一切：屋頂、道路、田野、山丘。世界忽然間變得簡單了，純凈了，只剩下一種顏色。那是一種偉大的白，一種肅穆的、包容一切的靜。萬籟俱寂，連自己的心跳聲，也仿佛被這無邊的靜給吸了去。你站在雪地里，會感到一種奇異的孤獨，但同時，又感到一種與天地同在的、廣闊的安寧。 這冬，便是老年了。生命的喧嘩已然遠去，活力的火焰也已微弱。我們像那褪盡了枝葉的樹，頑強地站在荒原上，抵御著時間的寒風。記憶，也如同這雪一般，將過往的溝壑與傷痕都溫柔地掩蓋了，只留下一片白茫茫的、真干凈的平和。我們圍著爐火，火光在蒼老的臉上跳躍，一生的故事，都凝在那安詳?shù)摹⒊聊陌櫦y里。這并非衰敗，而是一種歸根，一種靜默的等待。你看那雪被之下，泥土深處，生命的根須正做著酣甜的夢，醞釀著下一個春天的輪回。這冬的嚴酷，正是一種最深沉的慈悲，它用寒冷考驗著生命的韌性，用寂靜啟示著宇宙的玄機。 四時便是這樣，一刻不停地流轉著。沒有一個春天會永遠停駐，也沒有一個冬天不會過去。我們每個人，都是這時光長河里的一葉小舟，被它載著，悠悠地，從春的港口出發(fā)，駛過夏的激流，停泊在秋的港灣，最終，在冬的靜穆里，安然靠岸。 然而，這靠岸，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出發(fā)呢？你看那落下的花，化作了泥土；枯萎的草，滋養(yǎng)了新芽。生命從不曾真正消失，它只是在不斷地轉換著形態(tài)。個體的生命或許如四季般短促，但那生生不息的“生”的本身，卻如這永恒的輪回一樣，綿延不絕，萬古常新。 窗外的光，漸漸暗下去了。暮色如潮水般漫進屋里，溫柔地包裹了一切。我放下筆，心中并無悲戚，反倒是一片澄明的喜悅。是的，我愛這四時的輪回，愛它每一個季節(jié)獨有的風致。我愿我的生命，也如這一年四季，認真地綠過，熱烈地紅過，坦然地黃過，最后，靜靜地白過。如此，便算是不負這一場華美的、自然的、充滿了樂觀秘密的旅程了。 ——寫于七秩誕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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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時行焉

李恒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