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昵稱:GuoWen春回大地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美篇編號:67089043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小姨嫁人的那天，我是那個滾婚床的孩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在迎河那個叫星河的村子里，這差事素來由全福人家的男童擔當。所謂全福，是指父母俱在、兒女雙全的意思。我們家兄弟姐妹六個，我排行老六最小，所以小姨偏點我，她說：“小六子眼睛亮，心思凈，讓他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那時剛滿六歲，懵懵懂懂，只記得被父親用一塊新毛巾搓了臉和手，換上過年才穿的藍布褂子，領口漿洗得硬硬的，蹭著下巴有些癢。迎親的隊伍還沒進村，鞭炮屑已經(jīng)紅彤彤地鋪了一路，像忽然開敗了的花。我被牽到小姨的新房門口，那門是嶄新的朱紅色，刷得油亮，貼著的“囍”字金燦燦的，晃得人眼暈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新房里，則是另一番喜慶，彌漫著一股奇異的香氣，不是花香，也不是果香，是木頭、棉布、新稻草和油漆混合在一起，被夏日午后的陽光一蒸，散發(fā)出的暖烘烘、厚敦敦的生的氣息。人很多，嘁嘁喳喳的，可所有的聲音與光影，都仿佛被屋子中央的那張大婚床吸了去。它那么沉，那么大，占據(jù)了小半間屋子，像一個安穩(wěn)的、紅彤彤的島嶼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我被人抱起來，輕輕放到那島嶼上。腳下先是一層新織的蘆席，光滑，微涼，帶著植物莖稈的清氣。席子底下，我聽得見稻草沙沙的細響，那是姨婆前幾日特意去圩埂上挑的、最長的金梗稻草，曬得透透的，一折，“啪”的一聲，清亮得很。稻草鋪得極厚，腳踩上去，便溫柔地陷下去一小塊，隨即又鼓涌著將我托起，像是睡在一片會呼吸的、蓬松的土地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最上面，才是那床嶄新的被褥。大紅綢子的被面，上面用金線銀線繡著龍鳳、牡丹和并蒂蓮。那紅是真紅，像燒透了半邊天的晚霞，又像熟到裂口的朱砂痣，濃烈得讓人不敢直視。我跪在那片紅云上，手心有些出汗。主持儀式的全福奶奶，一位臉膛紅潤、聲音洪亮的老太太，在我耳邊嗡嗡地說著吉利話：“滾床滾床，子孫滿堂；左轉三圈，狀元郎；右轉三圈，千金娘……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被扶著，開始在那一片暄軟的紅云上滾動。先是向左，瞬間我的世界顛倒了過來。我看見屋頂新糊的報紙，漿糊的痕跡還沒干透；看見懸在梁下的一小捆柏樹枝，翠綠著，散著苦津津的香味；看見圍著床的、大人們的臉，一張張笑得像綻開的核桃，滿是皺紋的溝壑里淌著亮晶晶的喜氣。我的身體壓過那些綿密的、凸起的繡花，金龍的長須拂過我的臉頰，銀鳳的羽翅蹭著我的耳廓。被褥里新棉花的味道，混著陽光的焦香，一股腦兒鉆進鼻子，厚墩墩的，暖洋洋的，就像喝了一大口剛擠出來的、溫熱的羊奶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滾到第三圈，我的臉埋進了被垛深處。那里，除了新棉花的氣息，還幽幽地藏著一縷若有若無的香，清甜的，涼絲絲的，像是剝開了帶著白霜的桔子皮。后來我才知道，那是小姨的陪嫁——幾塊上好的香樟木，打成箱子，也鋸了些零碎木塊，塞在床角與褥底。為了防蛀，也為了那縷能安神的、讓人想起深山的清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向右滾時，我撞到了婚床頭?；榇彩钦埓謇镒詈玫哪窘惩鯁“痛虻模久Y構，不用一根鐵釘。床柱上雕著“松鼠偷葡萄”，幾十只松鼠，姿態(tài)各異，葡萄串兒累累垂垂，顆顆圓潤。我用手指偷偷摸了一下一只松鼠翹起的尾巴，木頭被打磨得滑不留手，溫潤得像玉?；榇矅由乡U空刻著“麒麟送子”、“喜鵲登梅”，光影透過那些精致的空洞，在紅被褥上投下?lián)u曳的、斑駁的花紋，極像一地跳動的銅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滾完了，全福奶奶往我懷里塞東西。紅棗、花生、桂圓、蓮子，用紅紙襯著，堆了我一滿懷。“接著，小六子，好好抱著，這是‘早生貴子’！”我手足無措地摟著，那些圓滾滾的果子帶著人們的體溫，沉甸甸地壓在我小小的臂彎里。最后，是一對用紅繩系著的、胖乎乎的白面饃饃，頂上點著胭脂紅，塞進我褂子兩邊的口袋，將口袋撐得鼓鼓囊囊，像似忽然長出了兩只肥碩的、喜悅的假乳房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最后，我被抱下床，腳重新踏在冰涼、堅實的泥土地上，竟有些恍恍惚惚。那新床的紅光，那滿懷抱的豐收般的重量，那渾身上下沾染的、混合了木頭、棉花、稻草和吉祥話的氣味，還緊緊地包裹著我。我看到小姨被簇擁著進來，她穿著紅嫁衣，蓋著紅蓋頭，像一片最輕、最穩(wěn)的紅云，緩緩飄向那張床，飄向那片我剛剛用小小的身體“開光”過的、熱氣騰騰的生活的海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天晚上，客散盡了，我因“有功”，被特許留在姨婆家睡。我睡在隔壁的小廂房里，耳朵卻還支棱著，聽著新房那邊的動靜。夜很深了，蟲聲像水一樣漫上來。我忽然聽見一陣極輕微的、“咔噠”一聲響。是木頭的聲音。來自那張新床。是某個榫卯在夜色的沁潤下，咬合得更緊密了嗎？還是那對雕花的松鼠，在月光里活了過來，偷偷換了個姿勢？那聲音輕得像是夜的夢囈，卻奇異地落進我心里，很實，很安妥。我在那股仍縈繞在鼻尖的、新床的混合香氣里沉沉睡去，覺得自己也像是被穩(wěn)穩(wěn)地安置在一個巨大、溫暖的榫卯結構里一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后來，那張婚床成了小姨生活的軸心。我在那張婚床上逗弄過襁褓里的表弟，他尿濕的“地圖”在那大紅被面上留下過淺黃的印子；我曾和表弟在上面蹦跳，被小姨笑罵著趕下來；也曾在夏日午后，躺在沁涼的蘆席上，聽小姨搖著蒲扇，講那些老掉牙的狐仙故事。紅被面漸漸洗得發(fā)白，龍鳳的圖案模糊了；結實的稻草褥子，每年夏天都會被小姨父抱出去暴曬，重鋪，只是添進的新草總不如當年的金黃挺括；婚床頭的雕花積了歲月的塵，顏色沉淀成溫厚的暗褐；那縷清甜的樟木香，也一年淡似一年，終于消散在無數(shù)個油煙彌漫、孩子啼哭與大人嘆息交織的日子里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婚床，也仿佛每年都在變。它不再是一個光芒四射的、令人敬畏的婚儀中心。它變得家常，變得瑣碎，甚至有些臃腫。上面堆過待補的衣物，晾過受潮的黃豆，趴過趕作業(yè)的孩子。它在小姨的婚姻生活里，忠實地承載了歡愉、疲憊、爭執(zhí)與和解，像一個沉默的見證者，木紋里都浸透了柴米油鹽的滋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前幾年，小姨父去世了。辦完喪事，我去看小姨，她也老了，頭發(fā)白得像頂了一蓬蘆花。她執(zhí)意還睡在那張老婚床上。我勸她換張新的、軟和的床。她只是搖頭，用手一遍遍摩挲著床沿上那些模糊的雕花，說：“睡慣了，塌實?！蹦翘礻柟夂芎?，從窗欞照進來，落在床前。光柱里，無數(shù)微塵靜靜飛舞。我忽然又聞到了那股氣息——不是當年的濃烈簇新，而是一種更深沉、更復雜的味道：舊木頭的微酸，干凈棉布被陽光曬透的暖香，還有一絲老人房間里特有的、類似干草藥的氣味。它們交織著，像一張無形而柔韌的網(wǎng)。我仿佛又看見那個穿著藍布褂子、手足無措的小男孩，被抱上這片紅彤彤的島嶼，在那些滾燙的祝福與期望里，懵懂地翻滾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這一刻我徹悟，我滾過的婚床，是一個起點，一個用最質樸的儀式、最具體的物什（木頭、棉花、稻草、吉祥的果實）所構筑的，關于“日子”的期許與承諾。我用孩童的身體，將那承諾的第一道褶皺熨燙開；而后，是我的小姨用她整整一生的悲歡，將它慢慢睡實，睡熟，睡成一片再尋常不過、卻又深不可測的人生之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張婚床，最終也會老去，會朽壞。也許某一天，它會散架，會被拆解，那幾塊殘留著香氣的樟木，會被劈成柴火，投入灶膛，化作最后一陣暖意和一縷青煙。可那個下午，一個孩子在一片紅色暄軟上翻滾所留下的無形印記，連同那混合著草木與期盼的奇異香氣，卻固執(zhí)地沉淀在歲月的河床底，成為我對“家”、對“綿延”、對生命最初那份厚重承諾的，全部理解的起點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一聲夜半微不可聞的榫卯輕響，原來響了這么多年，一直在我生命的某處，妥帖地安放著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美篇插圖:網(wǎng)絡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謝謝關注和欣賞！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