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鎮(zhèn)江古時(shí)瀕臨長江入?？?，焦山一帶素為江海交匯之咽喉，故有“海門”之稱。昔日“焦山十六景”中，“江海觀潮”赫然在列，潮聲如雷，氣勢磅礴；然滄海桑田，江道南移，海岸東擴(kuò)，潮涌之景終成往昔。唯余地名與記憶，在風(fēng)濤中低語著那段奔涌的歲月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“江雪”之名，源自唐人柳宗元千古絕唱《江雪》。那“孤舟蓑笠翁，獨(dú)釣寒江雪”的意境，如一縷清魂，悄然落于焦山雪境之中。雪覆孤島，江天渾然一色，蒼茫無際，恍若“江雪皚皚，浮玉蒼蒼”。古寺隱于銀白，渡口寂寥，孤舟橫臥，與飛雪共構(gòu)一幅靜穆禪畫，暗合詩中“千山鳥飛絕，萬徑人蹤滅”的孤高清寂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“海門江雪”今列“鎮(zhèn)江新二十四景”之十七，以“古渡新雪”為眼，貫通古今。焦山摩崖石刻在雪中若隱若現(xiàn)，尤以“瘞鶴銘碑”為魂，墨痕與雪光交映，訴說千年文脈。西津古渡青石板上雪痕斑駁，步步皆是時(shí)光疊印。當(dāng)代詞作《浪淘沙·海門江雪》有句：“江雪追潮平兩岸，沃日霞吞”，將雪映大江之奇麗升華為文化意象，使自然之景，凝為精神之碑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“海門江雪”非止于景，乃是以焦山雪色為形，以柳宗元詩意為魂，以長江渡口千年文脈為骨的復(fù)合意象。它既承“千山鳥絕，寒江垂釣”的寂寥美學(xué)，亦載長江文明從“海門觀潮”的壯闊到“古渡尋幽”的沉靜之變。自然與人文在此交融，凝成一幀跨越時(shí)空的山水長卷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冬天的焦山雪景，得令人失語。江至此盡其萬里奔流，海自此啟其無垠浩渺，本已是天地間最恢弘的相逢；而此刻，大雪如天工鋪紙，素白無垠，悄然覆蓋這江海交匯的圣境。江面混沌難辨，海天模糊一線，水與天被一層銀灰薄霧溫柔縫合，蒼茫渾沌，渾然一體。雪花并非急墜，而是悠悠然，如自太古之篩中輕揚(yáng)而下，不疾不徐，似在天地間跳著一場宏大而無聲的舞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近岸蘆葦枯瘦，頂著厚重雪冠，一簇簇如白發(fā)老兵，靜立于空曠的江野，守望著這無言的疆場。遠(yuǎn)望處，水汽與雪霧交融，地平線早已消融于虛無。水是沉郁的灰綠，天是低垂的鉛白，世界被洗去繁彩，僅余兩種純粹的色調(diào)，肅穆得令人心顫。紅塵喧囂、市井紛擾，至此皆被這無邊的白與靜，悄然吞沒，不留痕跡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宋代蔡肇《立春日焦山留宿》詩云：歲為茲山一再登，渡頭飛閣獨(dú)相憑。云生江海交流處，人在松蘿最上層。殘雪既能留野客，春風(fēng)先與報(bào)山僧。憑誰邀上東巖宿，更約花時(shí)命杖藤。詩人與焦山情誼深厚，對“海門江雪”屢登不倦，“一再登”三字，道盡偏愛。獨(dú)倚渡頭高閣，一“獨(dú)”字既顯清幽之境，亦透出超然物外、與山水相契的閑逸心境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憑欄遠(yuǎn)眺，云氣自江海交匯處升騰而起，如龍蛇游走，氣象萬千。人立松蘿之上，恍若置身云霞之間，與天地呼吸同步，心神俱遠(yuǎn)。殘雪留人，春意先知，詩人愿待花開時(shí)節(jié)，再攜藤杖重訪此境。焦山之冬，不僅以景留客，更以靜氣養(yǎng)心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我的心隨這雪境漸漸沉靜，空明如洗。就在這萬籟俱寂之際，目光落向水灣深處，忽見一點(diǎn)墨影，悄然嵌入素白畫卷，一葉小舟，舟頭一人，身披蓑衣，頭戴斗笠。他幾乎與雪江融為一體，若非那一抹深色，幾被天地之白悄然吞沒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他背對而坐，面朝蒼茫江海，如一尊凝固的雕像。無語，無動，無伴。他在垂釣嗎？在這冰封雪覆之際，又豈真有所獲？或許，他所釣者，并非水中之魚，而是那份獨(dú)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孤寂與清明。這身影，這情境，如一把鑰匙，倏然開啟我心底那首千年絕句，“孤舟蓑笠翁，獨(dú)釣寒江雪”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此刻，雖無千山萬徑，然眼前這江海交匯的寥廓，其“絕”其“滅”，與柳詩何異！那漁翁，仿佛自永州寒江穿越千年，悄然坐入此間雪境。柳宗元貶謫孤憤，傲骨凌寒，與此刻背影遙相呼應(yīng)。所異者，彼時(shí)寒江獨(dú)流，此時(shí)孤舟外，已是浩瀚東海。孤寂之上，更添一層無垠蒼茫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雪花無聲落于他的蓑衣、笠沿，亦落于我的肩頭、眉梢。寒意清冽，卻不刺骨，反如醍醐灌頂，令人神志清明。我忽然明白，這天地并非只有“絕”與“滅”的死寂。雪、水、舟、人，渾然一體，構(gòu)成一種深邃的和諧。那孤獨(dú)，不再是荒涼，而是一種豐盈的安寧。他無需喧囂證明存在，他的靜坐，便是對天地最莊重的回應(yīng)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焦山的雪，賦有萬籟俱寂的禪意， 雪花紛紛揚(yáng)揚(yáng)，似乎也吞沒了塵世的所有聲響。定慧寺的飛檐掛滿了冰凌，鐘聲穿過雪幕，似乎也變得更加清越、悠遠(yuǎn)。那“瘞鶴銘”摩崖石刻，歷經(jīng)千年風(fēng)雨，此刻又被白雪覆蓋，更添幾分神秘與滄桑。天地間仿佛只剩下雪落的聲音，一種極致的寧靜洗滌著心靈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此情此景，很容易讓人想起張岱《湖心亭看雪》的意境：“天與云與山與水，上下一白?！敝徊贿^舞臺從西湖換成了長江，那份獨(dú)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孤高與清趣，卻是相通的?；蛟S也曾有古代的雅士，在這樣的雪日，于焦山的樓閣中，圍爐煮酒，遠(yuǎn)眺江景，留下傳世的詩篇。那雪、那江、那海，尤其是那墨點(diǎn)般篤定的背影，久久烙印心間。那已不只是一幅畫面，而是一種從極靜中升騰的磅礴力量。它告訴我：最深的寧靜，藏于最壯闊的蒼茫；而最孤獨(dú)的背影里，往往棲居著一個(gè)最自由的靈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