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八聲甘州?下元夜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到下元節(jié)夜倚空窗，月華灑琴臺(tái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卻冰弦松散，譜書閑置，盡落塵埃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正是寒風(fēng)凄緊，枯葉滿層階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雖種室花艷，總覺輕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小感命中多舛，念少時(shí)孤苦，難享關(guān)懷。嘆中年勞碌，枉自有良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現(xiàn)老矣、人生如夢，轉(zhuǎn)頭空、不懼筑心齋。隨緣去、且行且遠(yuǎn)，何問將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下元節(jié)的夜，是浮在時(shí)間深潭上的一枚薄冰。子時(shí)剛過，忽然便醒了，仿佛被什么清冷的東西輕輕觸了一下眉心。屋里是沉沉的墨色，只那向南的一扇小窗，卻盈盈地汪著一泊光——不是燈光，是下元節(jié)的月光，是今年最后的月圓之夜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月光是水樣的，靜靜地漫過窗欞，漫過書案的一角，竟一直流到屋角那張暗舊的琴臺(tái)上。琴臺(tái)是檀木的，此刻沐在月光里，木質(zhì)紋理竟像活了的河床，光便成了最清淺的流水，在那些微凹的歲月痕跡里幽幽地淌。我那松散了許久的冰弦，懶懶地搭在雁柱上，弦上積著薄灰，月光照上去，灰竟也是亮的，像凝了一層薄薄的、無人能觸的霜。幾卷譜書散亂堆著，封皮上的字跡都模糊了，被月光一照，只顯出些淡金的影子，又被塵埃覆著，沉沉地睡去了。這一切，都浸在一種無言的、澄澈的涼意里，這涼意不刺骨，卻徑直地透到心里去，將方才睡中的那點(diǎn)溫?zé)?，滌蕩得干干凈凈?lt;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推開門，走入庭院。寒氣即刻圍攏上來，像一件看不見的、浸潤了夜露的紗衣，貼著肌膚。果然是“寒風(fēng)凄緊”。那風(fēng)并不狂放，只是持續(xù)地、一絲不茍地緊著，從回廊的那一頭穿到這一頭，帶著深秋盡頭的、利刃般的清醒。滿階的枯葉，被風(fēng)推著，簌簌地挪移，發(fā)出一種干透了的、碎裂的輕響，像許多細(xì)小生命的嘆息，零落而又綿延不絕。月已至中庭，圓滿得驚人，也清冷得驚人。它的光是純粹的，經(jīng)過寒夜的過濾，濾掉了所有暖的色調(diào)，只留下這遍灑人間的、水銀似的清輝。它照著我的孤影，也照著這滿階的荒蕪，公正得不帶一絲溫情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清冷把我逼回屋里。案頭那盆雙色茉莉，是我精心養(yǎng)護(hù)的，此刻竟不負(fù)時(shí)節(jié)地開著兩三朵?；ò曛刂丿B疊，在燈下看原是極嬌艷的?？稍诖丝痰脑鹿庀拢羌t竟褪了色，泛著一種冷調(diào)的、近乎幽藍(lán)的紫。它的生機(jī)是確鑿的，可這生機(jī)映在我眼里，不知怎的，卻勾出更多的寂寥來。這室內(nèi)的暖艷與窗外的凄清，這生命的熱烈與季節(jié)的肅殺，兩相對照著，那哀愁便不再是洶涌的波濤，而成了一種彌漫的、無所不在的霧靄，很輕，卻又很執(zhí)拗地籠罩著一切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這月光，這寒夜，像一把沒有齒痕的鑰匙，無聲地開了記憶里那扇最沉寂的門。來路便清晰地、卻又恍惚地鋪展開來。少時(shí)的光陰，是浸在晨霧與暮色里的。那時(shí)的月亮，似乎也如今夜這般清冷，照著空蕩蕩的老屋，照著一個(gè)孩子過早學(xué)會(huì)的沉默。關(guān)懷偶爾是有的，卻總隔著一層什么，像隔著毛玻璃看燭火，暖意朦朧，觸手卻是冰的。那是一段被“孤苦”二字細(xì)細(xì)打磨過的歲月，母親的早亡是其根源，心性便在那打磨中，變得既敏感又鈍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及至中年，孤苦化作了勞碌，像一頭被蒙上眼睛的磨驢，繞著生活的石磨，晝夜不息地轉(zhuǎn)。胸中自問并非沒有一點(diǎn)“良才”的星火，也曾有過乘風(fēng)破浪的癡夢?？蓺q月的風(fēng)，終究不是往一個(gè)方向吹的。那些才思，那些熱望，大多耗散在瑣碎的奔忙與無謂的周旋里了，像一塊被反復(fù)使用的硯臺(tái)，墨已干涸，只余下縱橫的裂痕。人到中年，方才懂得，所謂“枉自”，是一種何等深沉的無奈與自嘲。仿佛奮力演出了一生，幕落時(shí)才發(fā)現(xiàn)，臺(tái)下空無一人，連自己的喝彩也欠奉出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如今，真的走到了“老矣”的門檻邊?；仡^看時(shí)，那長長的一段來路，竟真的恍然一夢。熱烈過的，黯淡了；執(zhí)著過的，消散了；痛苦過的，也淡去了。剩下的，是一種巨大的、近乎透明的“空”。這“空”并非虛無，而像這月光灑下的庭院，褪去了所有白日里紛繁的形色，只留下最本質(zhì)的輪廓與光影。先前種種懼怕，譬如孤獨(dú)，譬如湮沒，至此忽然失了重量。既已是“空”，又何須再懼？倒不如就在這空明之中，筑起自己的“心齋”。那并非華麗的殿宇，只是一間能安放這月光、這寂靜、這平生所歷所感的小小茅庵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夜更深了，月光似乎偏斜了些，琴臺(tái)上的光泊漸漸瘦了下去，像一片正在融化的冰。風(fēng)依舊在階前巡行，卷著枯葉，那聲音聽久了，竟成了天地間唯一的、安寧的韻律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松快。隨它去吧。緣起緣滅，月圓月缺，寒來暑往，都有它們的定數(shù)。我這微末的一生，亦不過是這大化流行中的一粒塵埃，一道微光。既如此，便“隨緣去”罷。未來的路，或許還有不長的一段，那就“且行且遠(yuǎn)且珍惜”，不再急切地張望，也不再憂慮地盤算。只是走著，感受著寒風(fēng)的凄緊，也感受著月華的溫柔；記得枯葉的碎裂，也記得茉莉那冷調(diào)的藍(lán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至于將來如何，何必再問呢？且將這下元夜的月光，連同那滿階的落葉與滿心的澄明，一同收進(jìn)行囊。明日醒來，便是新的日子了。而此刻，我與這月光，兩不相欠，也兩不相擾，都在亙古的寂靜里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。初心未改，縱使歲月滄桑，心中自有一片清明天地，足以安放余生的從容與安然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