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《歲末帖》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晨光來得愈發(fā)遲了。推窗時，寒氣便像守候多時的故人，靜靜地、執(zhí)拗地，漫進屋里來。窗上凝著薄薄的霜畫，是夜里北風(fēng)信手涂抹的抽象，枝柯橫斜，影影綽綽，將外頭的世界濾成一片朦朧的米白。遠處幾聲雀噪，脆脆的，卻又被凍得有些發(fā)僵，落在清冽的空氣里，像是幾粒微涼的玉珠，滾過這歲末岑寂的早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十二月的陽光，是頂慷慨的施予者。它斜斜地切過檐角，透過疏朗的枝椏，篩下一地碎金，鋪在未消的殘雪上。那光，不似春陽的媚，不似夏陽的烈，也不似秋陽的艷，它是一種陳舊的、溫暾的、毛茸茸的暖，像老人絮絮叨叨的回憶，不燙人，只是緩緩地，滲進你骨子里去。坐在這樣的光里，看光影在書頁間一寸一寸地挪移，聽爐上陶壺發(fā)出“噗噗”的、滿足的嘆息，心里便覺得，光陰似乎真的可以被“虛度”，可以被這樣溫柔地浪費掉，且不覺得有絲毫愧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午后，踏著吱呀作響的雪，去訪那一片熟悉的松林。松針上托著雪，雪上又鍍著金，層層疊疊的，是季節(jié)最奢華的筆觸。空氣里浮動著松脂清苦而貞靜的香氣，混著雪后大地那種空無的、沁人心脾的味道。四下里靜極了，靜得能聽見雪從葉梢墜落的簌簌聲，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在胸腔里平緩的回響。站定了，仿佛自己也是一棵披雪的樹，根須與大地深處的暖意相連，而思緒的枝椏，卻向著那無垠的、淡藍色的天穹，疏朗地伸展。這寂靜，并非空無，反而是一種飽滿的、沉淀下來的安寧，萬籟在其中都得到了安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黃昏來得倉促。天際最后一線橘紅，被靛青的暮色急速地吞咽下去。家家戶戶的窗子，便一盞接一盞地亮了。那燈光，透過簾櫳，暈染出一團團鵝黃的、橙紅的光暈，像是大地在寒夜里呼出的一口口溫暖的氣息。遠遠望去，不是萬家燈火那般繁盛的景象，倒像疏星，錯落地綴在沉沉的藍色絲絨上，無言地，卻堅定地抵御著無邊的幽暗。每一扇亮燈的窗后，此刻大約都有相似的暖意吧：熱湯的霧氣模糊了玻璃，家常的話語在燈下纏繞，一日里的風(fēng)塵，都在這一方暖光里，緩緩地沉淀、消融。世界在外面是冷的、大的、匆促的；而在這里面，是小的、暖的、永恒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夜深了，萬籟沉入最深的定靜。案頭攤著未竟的書信，墨跡已干。一年將盡，似乎總該有些總結(jié)，有些感慨?？商峁P良久，那些盤桓心頭的得失悲欣，竟都化作了云煙般的淡影。歲月何曾真正留下什么尖銳的刻痕呢？它只是像這窗上的霜，夜里密密地畫滿，天明又淡淡地消去；像那庭前的雪，來時鋪天蓋地，去時潤物無聲。我們被它推著，擁著，從一個季節(jié)走進另一個季節(jié)，從一場夢轉(zhuǎn)入另一場夢。要緊的，或許并非記住了多少情節(jié)，而是在所有的寒來暑往、月落日升中，那顆心是否還保有感受一窗霜畫、一縷暖陽、一盞燈火的柔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般想著，心中便無端地松泛下來。歲末將臨，順?biāo)鞜o虞——這尋常的祝語，此刻嚼來，卻有了草木般樸素的深意。順的，是四時之序，是光陰無言的流波；遂的，是心中一點無波的平靜，是對這平凡日子心甘情愿的領(lǐng)受。無風(fēng)無浪，無驚無擾，在這茫茫的人世間，能擁有一段被暖光包裹的、屬于自己的靜謐，大約便是生活所能給予的，最踏實、最豐厚的饋贈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窗外，夜色正濃，而星子清亮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