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重返地球》第二章 因果彼岸之北（陳金鳳） 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right;">攝影：陳金鳳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故事提要：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在婆婆臨終揭示雷生實為H星派往地球的情感實驗品（代號G-734-Ψ）而非“災星”的真相后，雷生因絕望引發(fā)天地異象被閃電帶回H星，面對冷漠的制造者與強制升級為高效工具的威脅，她假意服從并探知情感封存檔案館，最終決心逃離冰冷異星重返地球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right;">攝影：陳金鳳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冬日的寒意，如同瞎眼婆婆枯槁的手，死死攥緊了這座破敗的土屋。風從墻縫里鉆進來，發(fā)出嗚咽般的嘶鳴，比婆婆往日的咒罵更令人心頭發(fā)緊。婆婆終究沒能熬過這個滴水成冰的嚴冬。她像一盞油盡燈枯的殘燭，在土炕上微弱地搖曳著最后一點生命之光。雷生守在炕邊，用凍得通紅的手緊緊握著婆婆枯枝般冰冷的手腕，試圖將自己單薄身體里那點可憐的熱度傳遞過去。屋內(nèi)唯一的煤油燈芯噼啪爆了一下，昏黃的光暈在婆婆深陷的眼窩和縱橫交錯的皺紋上跳動，仿佛在為她提前勾勒著死亡的輪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雷…生…”婆婆的喉嚨里發(fā)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，干裂的嘴唇艱難地翕動著，聲音細若游絲，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，直抵雷生靈魂深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婆婆，我在?！崩咨┫律恚瑢⒍錅惤牌诺淖爝?。婆婆身上那股混合著草藥、陳年汗?jié)n和衰老氣息的味道，此刻聞起來竟有幾分悲涼的親切。這是她在這世上僅存的、唯一與她有過聯(lián)結(jié)的氣息，盡管這聯(lián)結(jié)充滿了棍棒、咒罵和刻骨的疏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婆婆凹陷的眼窩茫然地對著低矮的房梁，白翳覆蓋的眼珠似乎試圖轉(zhuǎn)動。她枯瘦的手指在雷生手背上痙攣般地收緊，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?！澳恪铩皇恰憧怂赖摹?這句話，每一個字都像從凍土里艱難刨出的石子，帶著沉重的寒意砸在雷生心頭。二十年來，這個沉重的“克星”罪名如同烙鐵，深深燙在她的靈魂上，是村里人鄙夷的目光、是同學避之不及的恐懼、是小琴額角的疤痕和膝蓋的傷痛、是她所有不幸的源頭和注解！此刻，這基石般的“罪證”，竟被垂死的婆婆親手撼動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什…什么？”雷生的聲音在顫抖，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，又在下一秒凍結(jié)成冰。她屏住呼吸，生怕一絲氣息就會吹散這石破天驚的真相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婆婆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，仿佛用盡了最后的力氣，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，將那個被塵封了二十年的、帶著焦煳味和旱天雷轟鳴的秘密，和盤托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是一個異常悶熱的午后，天空藍得刺眼，一絲風也沒有。雷生的父母——一對老實巴交、結(jié)婚多年膝下無子的莊稼人——正在自家田里揮汗如雨地鋤草。突然，毫無征兆地，朗朗晴空被翻滾的墨黑云團吞噬，仿佛一只無形的巨手瞬間拉上了天幕。刺目的閃電如同狂暴的銀蛇，撕裂厚重的云層，緊隨其后的炸雷不是沉悶的轟隆，而是尖銳的、仿佛能撕裂耳膜的“咔嚓”巨響！一道，兩道…無數(shù)道驚雷接踵而至，詭異的是，這些雷光并非從天而降，竟似貼著地面滾動、炸裂，有些甚至裹挾著肉眼可見的、跳躍的幽藍火圈！大地在轟鳴中顫抖，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、令人窒息的臭氧和硫磺氣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雨！要下暴雨了！”父母驚慌失措，丟下鋤頭，跌跌撞撞地撲向田埂邊那個用玉米稈臨時搭起的簡陋窩棚。他們蜷縮在狹小的空間里，心膽俱裂地聽著外面如同末日審判般的雷暴。然而，豆大的雨點始終未曾落下。更可怕的是，一道裹挾著烈焰的巨雷，不偏不倚地劈中了窩棚旁堆放的、未來得及收走的干枯玉米稈垛！火苗“騰”地躥起，貪婪地吞噬著干燥的秸稈，濃煙滾滾，瞬間將窩棚包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就在這火光沖天、雷聲震耳的混亂中，在父母被濃煙嗆得幾乎窒息、絕望地以為自己要被活活燒死或震死之際，雷聲與火光驟然平息了一瞬。煙塵彌漫中，他們驚恐地看到，就在自家田地中央，被一道最恐怖的落雷生生劈開了一個焦黑的大坑，坑底，竟然躺著一個光溜溜的嬰兒！嬰兒渾身被煙熏得黢黑，卻奇跡般地毫發(fā)無損，正揮舞著小手小腳，發(fā)出微弱的、貓兒般的哭聲。那哭聲一起，剛剛平息的天幕仿佛被再次激怒，又是一連串震耳欲聾的炸雷滾過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結(jié)婚多年無子的母親，在極度的恐懼與一種源自天性的母性本能驅(qū)使下，不顧一切地沖出即將被火焰吞沒的窩棚，撲向那個焦坑，將那個來歷不明、渾身滾燙的嬰兒緊緊抱在了懷里。說來也怪，嬰兒一入母親懷中，哭聲漸歇，天空那狂躁的雷暴竟也詭異地迅速消散，烏云退去，重現(xiàn)刺目的陽光，仿佛剛才那毀天滅地的一幕從未發(fā)生。只有地上焦黑的大坑、仍在燃燒的秸稈垛、空氣中刺鼻的氣味，以及懷中這個燙手的“天賜之物”，證明著一切的真實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抱…抱回來…沒人知道…那天的雷…就我們倆看見…”婆婆的聲音越來越弱，氣息奄奄，“你…叫雷生…他們…怕人說…只說是…雷雨天…生的…沒人疑…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雷生如遭雷擊，僵在原地。原來她的名字，并非源于一場普通的雷雨，而是那場將她“送來”的、帶著毀滅氣息的旱天雷！她不是克死父母的災星，她本身就是一場災難的產(chǎn)物，一個從天而降的、帶著詭異力量的謎團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婆婆的敘述并未結(jié)束。在雷生兩歲那年，父母帶著她去離家稍遠的一塊坡地松土。天氣晴朗，萬里無云。小小的雷生獨自在田邊玩耍。突然，毫無征兆地，她腳下的地面毫無征兆地向下塌陷！父母驚恐地回頭，只看到女兒小小的身影站在瞬間形成的懸崖邊緣搖搖欲墜！他們撕心裂肺地呼喊著撲過去想抓住她…然后，就在雷生眼前，那片土地如同怪獸張開的巨口，瞬間吞噬了她的父母！她只記得父母絕望伸出的手和最后那聲凄厲的呼喊，以及腳下傳來的、令人心悸的震動和轟鳴。她嚇得連哭都忘了，只是呆呆地站著，看著那吞噬了父母的深坑，嘴里只會機械地重復著一個字：“掉…掉…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當聞訊趕來的村民找到她時，只看到站在危險邊緣、嚇得失語的孩子，和那片吞噬了她父母的、猙獰的新裂谷。結(jié)合她出生時的“異象”和“克親”的流言，一個“鐵一般”的事實被迅速拼湊并傳播開來：是雷生的哭鬧或靠近，引發(fā)了地陷，她的父母是為了救她而葬身深淵！她是名副其實的“喪門星”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冤…冤枉啊…”婆婆渾濁的老淚終于從深陷的眼窩里淌下，順著刀刻般的皺紋蜿蜒，“你…你哪會哭…你…你忍著的…那地陷…跟你…沒干系…” 這遲來了二十年的澄清，字字泣血，卻洗刷不盡雷生背負了二十年的污名與苦難。原來那些圍繞她的恐懼、排斥、傷害，那些她曾以為是自己“霉運”導致的“巧合”，或許從一開始，就源于一個更龐大、更冷酷的未知力量對她的“設定”？她不是帶來厄運，她本身就是“厄運”的焦點，是異常事件的中心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婆婆…”雷生哽咽著，巨大的信息洪流沖擊著她，讓她分不清是悲傷、憤怒、委屈還是解脫。她想問更多，關(guān)于那場雷，關(guān)于那個坑，關(guān)于父母最后的樣子…但婆婆枯槁的手在她手中猛地一沉，最后一絲氣息如同游絲般散去。那布滿白翳的眼睛，永遠地凝固在望向虛空的方向，嘴角似乎還殘留著那抹雷生永遠無法理解的、謎一般的弧度，以及那句遺言——“不恨…就好…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世界，徹底安靜了。屋外呼嘯的寒風仿佛也屏住了呼吸。油燈的火苗跳動了一下，倏然熄滅。濃稠的黑暗瞬間吞噬了土屋，也吞噬了雷生。養(yǎng)育她、咒罵她、最后為她揭開身世之謎的婆婆，走了。這世上最后一個與她有微弱聯(lián)結(jié)的人，消失了。徹骨的寒意和比寒冬更甚的孤寂，如同冰冷的潮水，將她徹底淹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村里來了幾個幫忙料理后事的漢子，沉默而麻利地將婆婆用草席卷了，抬向村后的墳山。雷生像個游魂般跟在后面。父母的墳早已荒草叢生，旁邊新掘的墓穴，像大地張開的一道新鮮傷口。婆婆被放了進去，與那對在旱天雷中撿到她、又在地陷中消失的夫妻葬在了一處。零散的紙錢被粗糙的大手揚起，如同灰色的蝴蝶，在凜冽的寒風中無力地飄蕩，最終落在新翻的、帶著冰碴的黃土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丫頭，多給你婆婆燒點?！币粋€滿臉溝壑的大叔將一個鼓囊囊的塑料袋塞到雷生手里，里面是粗糙的黃裱紙，“這是買路錢，燒了，讓她在下面少受點罪，走得順當。”他的語氣帶著一種程式化的憐憫。雷生木然地接過袋子，指尖觸到粗糙的紙邊。買路錢？給小鬼？她看著那堆毫無價值的草紙，只覺得荒謬。這能抵償婆婆一生的孤苦和她承受的二十年冤屈嗎？但這荒謬，此刻竟成了她唯一能為婆婆做的事，一種徒勞的心理安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大叔看著她蒼白木然的臉，皺了皺眉：“丫頭，你婆婆走了，你唯一的親人都沒了，咋…咋不哭兩聲？送送老人家??？”他的目光里帶著不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雷生抬起頭，目光空洞地看向灰蒙蒙的天空，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：“不能哭…我一哭…天會打雷…要遭殃的…” 這話在死寂的墳地里顯得格外突兀。大叔愣了一下，隨即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，爆發(fā)出一陣粗獷的大笑：“哈哈哈！你這娃，魔怔了吧？大冬天的，打啥雷？哭兩聲還能把雷公招來？哈哈哈！”他的笑聲在空曠的墳山間回蕩，顯得格外刺耳。旁邊幾個幫忙的人投來責備的目光，低聲斥責他“對死者不敬”。大叔訕訕地收了聲，嘟囔著“晦氣”，快步溜下了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雷生沒有理會。她只是定定地看著那三座并排的墳塋——陌生的父母，養(yǎng)育她又怨恨她的婆婆。她的存在，仿佛就是為了見證至親的離去。她蹲下身，顫抖著手點燃了黃裱紙?；鹈缣S起來，貪婪地舔舐著紙頁，發(fā)出嗶嗶剝剝的輕響，騰起縷縷青煙，帶著一種奇異的、焦煳的香氣?；鸸庥持翢o血色的臉，也映著墓碑上冰冷的名字。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，不是因為悲傷，而是一種巨大的、無處宣泄的荒誕感和被整個世界遺棄的孤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為什么…我到底是什么…” 她在心底無聲地嘶喊。隨著第一滴淚滑落臉頰，仿佛觸動了某個無形的開關(guān)。原本鉛灰色的天空驟然陰沉如墨，厚重的云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翻滾聚集，低低地壓向地面。緊接著，“咔嚓——?。?！”一道慘白的、撕裂天穹的閃電毫無征兆地劈下，幾乎照亮了整個墳山，緊隨其后的炸雷震得地動山搖，仿佛就在頭頂炸開！狂風驟起，卷起未燒盡的紙灰漫天狂舞。那幾個還沒走遠的村民被這突如其來的冬日驚雷嚇得魂飛魄散，連滾帶爬地逃下山去，再不敢回頭多看一眼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right;">攝影：彭敏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雷生卻像被釘在了原地。她仰著頭，任憑冰冷的雨點（不，是冰雹！細小的、堅硬的冰粒開始噼里啪啦砸落下來）打在臉上，混合著淚水流下。原來婆婆說得是真的！她的眼淚，真的能引動天雷！這根本不是“霉運”，這是烙印在她生命本源里的、無法擺脫的異常！她看著在雷光中忽明忽滅的墳塋，看著這冰冷孤絕的世界，一個念頭如同毒藤般瘋狂滋長：活著，還有什么意義？她不過是這詭異命運的提線木偶，一個被詛咒的、連哭泣都被禁止的怪物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當晚，雷生蜷縮在冰冷空蕩的土屋里。昏黃的白熾燈泡懸在頭頂，發(fā)出滋滋的電流聲，將她的影子拉長，扭曲地投在斑駁脫落的土墻上。她環(huán)顧四周：開裂的灶臺，缺腿的板凳，墊著破絮的土炕，墻角堆著的、小琴留下的那包洗得發(fā)白的舊衣物…這就是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，家徒四壁，一無所有。婆婆的咒罵猶在耳邊，小琴溫暖的笑容卻已模糊。世界再無人需要她，也再無人會因她而受傷或等待。她活著，仿佛就是一個巨大的、充滿惡意的玩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絕望如同冰冷的毒液，滲透進四肢百骸。壓抑了二十年的委屈、憤怒、恐懼和那剛剛得知身世帶來的巨大荒謬感，如同火山般在胸腔里翻騰、沖撞，急需一個爆發(fā)的出口。哭！她想哭！她要證明自己存在的“價值”，哪怕這價值是毀滅！她猛地站起身，像一頭被困的野獸，跌跌撞撞地沖出家門，沖進外面墨汁般濃稠的寒夜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啊——！?。 ?她對著死寂的村莊、對著埋葬著父母婆婆的墳山方向，發(fā)出無聲的嘶吼。淚水洶涌而出，決堤般無法遏制。幾乎在她落淚的瞬間，回應她的，是頭頂蒼穹的暴怒！比白天在墳山更密集、更狂暴的閃電撕裂了冬夜的寧靜，慘白的光芒將荒蕪的山野照得如同白晝，又瞬間沉入更深的黑暗。炸雷一個接一個，連綿不絕，仿佛無數(shù)面巨鼓在頭頂瘋狂擂動，震得腳下的土地都在顫抖?？耧L卷起砂石枯葉，抽打在臉上生疼。冬雷震震，這是真正的天地異象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踉蹌著跑到父母和婆婆的墳前，跪倒在冰冷的泥土上，雙手深深摳進凍土，對著那三座沉默的土丘哭喊：“告訴我！我到底是什么？！你們告訴我?。 ?回答她的，只有更狂暴的雷鳴電閃，仿佛天地都在嘲笑她的無知與渺小。巨大的孤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，將她徹底吞沒。整個世界只剩下她，和這因她而癲狂的天地。她累了，倦了，對這被詛咒的、充滿惡意和謎團的生命感到了極致的厭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個冰冷的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(xiàn)：結(jié)束它。結(jié)束這荒謬的一切。她顫抖著從褲兜里摸出一片薄而鋒利的刀片——那是她在超市打工時用來拆包裝的，不知何時留在了身上。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打了個寒戰(zhàn)，卻也帶來一種詭異的平靜。她將刀片抵在左手腕內(nèi)側(cè)跳動的脈搏上，皮膚傳來細微的刺痛。只要用力劃下去，這無盡的痛苦、這被詛咒的命運，就都結(jié)束了…她閉上眼睛，深吸了一口混合著泥土、臭氧和死亡氣息的冰冷空氣，手腕猛地用力——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就在刀鋒即將切入皮膚的千鈞一發(fā)之際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滋啦——?。?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道前所未有的、亮度超越正午太陽的巨型閃電，如同宇宙伸出的、由純粹能量構(gòu)成的猙獰巨爪，撕裂了雷生頭頂?shù)囊箍?！那光芒刺得她瞬間失明，狂暴的能量場讓她全身毛發(fā)倒豎！她甚至來不及感受到疼痛或恐懼，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、沛然莫御的吸力瞬間攫住了她！身體變得輕飄飄，仿佛靈魂被硬生生從軀殼里抽離！意識在強光和巨大的能量沖擊下，徹底陷入了無邊的黑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不知過了多久，意識如同沉船般艱難地浮出黑暗的海面。首先恢復的是觸覺——身下是某種異常光滑、微涼、富有彈性的材質(zhì)，完全不同于土炕的堅硬或土地的粗糙。緊接著是視覺。雷生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，隨即被一片刺目的、無影的強光晃得立刻閉上。她緩了好一會兒，才敢再次慢慢睜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眼前的情景讓她瞬間屏住了呼吸，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胸腔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躺在一個…無法形容的空間里。四壁、天花板、地面，全都是光滑如鏡的材質(zhì)，清晰地倒映出無數(shù)個她驚恐、茫然、衣衫襤褸的身影，層層疊疊，延伸向無窮遠處，構(gòu)成一個令人眩暈的、無限循環(huán)的鏡像迷宮。光線不知從何處發(fā)出，均勻、冰冷、毫無溫度，將一切都照得纖毫畢現(xiàn)。她身上那件沾滿泥污的舊棉襖不見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質(zhì)地奇特、毫無縫紉痕跡、長及腳踝的純白色袍子，柔軟得如同第二層皮膚，卻又感覺不到絲毫溫度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靜！死一般的寂靜！沒有風聲，沒有蟲鳴，沒有心跳聲（她驚恐地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竟聽不到自己的心跳?。挥幸环N近乎真空的、壓迫耳膜的絕對安靜。她猛地坐起身，白袍如水般滑落。這是哪里？地獄？天堂？還是…那個將她“送來”的地方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我…死了嗎？”她下意識地抬起左手腕。預想中皮開肉綻的傷口并沒有出現(xiàn)。皮膚完好無損，甚至連一絲紅痕都沒有！她慌忙又檢查右手腕，同樣光滑如初。不是割腕…那…是被那道閃電劈中了？她摸了摸臉和身體，也沒有任何焦糊或損傷的痕跡。這詭異的完好無損，比看到傷口更讓她毛骨悚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就在她驚疑不定、胡思亂想之際，對面那面光滑如鏡的墻壁，突然像水波一樣蕩漾開來，悄無聲息地“融化”出一個圓形的通道。一個物體從中“滑”了進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是一個…球。一個約莫籃球大小、通體閃爍著柔和銀灰色金屬光澤的完美球體。它沒有輪子，沒有噴射口，就那么違反重力地懸浮著，離地半尺，平穩(wěn)地“飄”到了雷生面前。球體表面光滑無比，倒映著雷生驚駭欲絕的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小主，您醒了？歡迎回家?！币粋€清晰、平穩(wěn)、毫無情緒起伏的合成音，直接從球體內(nèi)部發(fā)出，回蕩在這個寂靜得可怕的空間里?！拔医杏赧蹋徒形伊锪飪?，我是您的引導服務單元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球…球說話了？！”雷生嚇得魂飛魄散，身體本能地向后縮，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鏡壁上，“你…你是什么東西？！不！你…你不是東西！你…你怎么會說話？這…這是哪里？家？什么家？” 一連串的問題不受控制地沖口而出，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尖銳變調(diào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金屬球——溜溜兒——表面的光澤微微流轉(zhuǎn)了一下，似乎在進行某種信息處理?！靶≈?，請保持鎮(zhèn)定。您的疑問，我將為您逐一解答。首先，請移步觀察窗外，直觀感受您所處的環(huán)境與我們母星的概貌，這將有助于您理解現(xiàn)狀?！?它的聲音依舊平穩(wěn)無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隨著它的話音，雷生右側(cè)的鏡面墻壁無聲地向兩側(cè)滑開，露出一面巨大的“窗”。雷生下意識地站起身，帶著強烈的好奇和更深的恐懼，小心翼翼地挪到“窗”邊，探頭向外望去——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??！”一聲短促的驚叫卡在喉嚨里！她猛地向后急退，雙腿發(fā)軟，差點癱倒在地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窗外，并非想象中的星空或大地，而是深不見底的、令人眩暈的萬丈深淵！而她們所在的這個“房間”，如同一個巨大的、由無數(shù)相同立方體組成的、無限延伸的金屬蜂巢中的一個小小格子！無數(shù)縱橫交錯的、閃爍著冰冷光澤的金屬通道和支架，構(gòu)成了這個龐大到超乎想象的結(jié)構(gòu)體。更遠處，是更多、更密集、排列得如同精密集成電路般的立方體群，一直延伸到視野的盡頭，沒入一片氤氳著暗紅色光芒的、非自然的天幕之下。沒有天空，沒有云彩，沒有日月星辰，只有冰冷、秩序、和一種令人窒息的宏大與死寂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這…這是什么地方？這些…格子是什么？”雷生扶著冰冷的墻壁，聲音顫抖地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這里是H星，人類編號G-734殖民環(huán)帶，第7扇區(qū)，第8914號個體單元。也就是您‘原生’的居所?！绷锪飪猴h到她身邊，用毫無波瀾的語調(diào)解釋，“您看到的每一個獨立立方體，都是一個‘個體’的生活與工作單元。他們…或者說我們，就居住在其中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個體？他們…是人嗎？”雷生看著那些密密麻麻、如同監(jiān)獄牢房般的格子間，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躥頭頂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嚴格來說，并非您所認知的‘人類’?！绷锪飪旱那蝮w表面流光閃爍，似乎在調(diào)取數(shù)據(jù)，“我們擁有與人類高度相似的外形生理結(jié)構(gòu)，這是為了便于執(zhí)行某些特定任務。但在生命本質(zhì)、社會結(jié)構(gòu)、思維模式上，存在根本性差異。H星文明建立在高效、邏輯與絕對秩序之上，摒棄了您所熟悉的情感、倫理等‘低效冗余’程序。至于您生活過的地球人類…”溜溜兒停頓了一下，球體似乎散發(fā)出一絲極淡的、類似輕蔑的波動，“…他們是H星長期觀察與研究的次級目標群體之一，其社會形態(tài)、情感模式、生理反應等數(shù)據(jù)，對我們完善自身邏輯模型具有重要參考價值。某種程度上，他們?nèi)缤銈兊厍驅(qū)嶒炇抑械摹“资?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白鼠！這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，狠狠燙在雷生的神經(jīng)上！她二十年的苦難、掙扎、被排斥被傷害的孤獨，她視為全部世界的悲歡離合，在H星眼中，竟然只是一份冰冷的實驗數(shù)據(jù)？龔小琴溫暖的手、額角的疤痕、膝蓋的傷痛…瞎眼婆婆的棍棒、咒罵和臨終的眼淚…都只是…實驗報告里的一行記錄？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那我呢？”雷生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荒謬感而變得嘶啞，“我也是你們的小白鼠之一嗎？被你們?nèi)拥降厍颍褪菫榱丝次以谀嗵独镌趺磼暝?？看我如何被當成怪物？看我如何‘克死’身邊的人？！?她想起了那場旱天雷，那個焦坑，那場吞噬父母的詭異的地陷，還有她哭泣時必然引發(fā)的雷暴…這一切的根源，都在這里！</p> 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right;">攝影：彭敏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溜溜兒球體表面的光芒穩(wěn)定地流轉(zhuǎn)著，似乎對雷生激烈的情緒毫無所感：“準確地說，您并非‘小白鼠’，小主。您是H星‘人類情感場域交互與應激反應’項目的核心感知單元（代號：G-734-Ψ）。您的使命是深度嵌入地球人類社會，以其原生個體身份生活，感知、收集并反饋該群體在極端負面情緒（如恐懼、孤獨、絕望、被排斥感）影響下，個體與群體行為模式的異常波動數(shù)據(jù)，以及其對局部物理環(huán)境可能產(chǎn)生的擾動關(guān)聯(lián)性數(shù)據(jù)?！彼帽渚_的術(shù)語解釋著，“您在地球的經(jīng)歷，特別是您自身強烈的情緒波動，會顯著干擾并放大周圍人類生物電場的紊亂度，進而誘發(fā)其判斷失誤、行為失控，或引發(fā)現(xiàn)實環(huán)境中低概率意外事件的集中爆發(fā)。這就是您所感知的‘霉運’的科學本質(zhì)——您的情緒，是強大的、不受控的干擾源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雷生如墜冰窟。原來如此！同桌的血、茅坑的污穢、河邊的孤寂、小琴的傷痕…所有圍繞她的不幸，并非虛無縹緲的“克星”詛咒，而是她自身痛苦絕望的情緒，像一顆不斷釋放負面能量的炸彈，扭曲了周圍人的命運軌跡！她不僅是實驗品，她本身就是一場行走的災難！這個認知比“掃帚星”的污名更讓她感到窒息和…惡心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溜溜兒繼續(xù)用毫無波瀾的語調(diào)說：“此次緊急召回您，核心任務是對您的核心處理單元進行強制性升級迭代。根據(jù)您在地球環(huán)境長達二十年的適應性生存數(shù)據(jù)反饋，您的原始邏輯運算能力、環(huán)境信息處理效率及情緒抑制模塊已嚴重落后，無法滿足后續(xù)更高強度的觀測任務需求。升級后，您的綜合智力指數(shù)將超越地球人類基準線約20個標準差（約20倍），情緒抑制模塊將得到終極強化，確保您能更高效、更穩(wěn)定地完成使命，并在復雜環(huán)境中維持基礎生存概率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二十倍智力？終極情緒抑制？雷生捕捉到了關(guān)鍵信息。這意味著更強的能力，也意味著更徹底的“非人化”？成為更高效的“感知單元”，更冰冷的“數(shù)據(jù)收集器”？她想起了婆婆臨終的淚，想起了小琴溫暖的微笑和額角的疤痕…這些，都將被徹底抹殺、格式化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原來如此…”雷生喃喃自語，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徹底物化的憤怒在胸中翻騰。她猛地抬起頭，盯著溜溜兒那光滑冰冷的球體，問出了一個源自她殘存人性最深處的問題：“那…我的父母呢？制造我的人？他們在哪里？我要見他們！” 她需要一個解釋，一個來自“源頭”的解釋，哪怕這解釋同樣冰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溜溜兒沒有拒絕：“指令確認。正在為您連接‘源初單元’G-734-Alpha與G-734-Beta。請隨我來?！?球體輕盈地轉(zhuǎn)向，飄向房間另一側(cè)。那面墻壁無聲地滑開，露出一條同樣由鏡面構(gòu)成的、散發(fā)著柔和白光的通道。通道盡頭，是一部造型簡潔、看不出任何按鈕或顯示屏的電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電梯的運行方式再次超出了雷生的認知。它不是上下，而是以一種難以言喻的平滑和高速，在錯綜復雜的金屬蜂巢結(jié)構(gòu)中穿梭，時而垂直，時而水平，時而傾斜，速度快得讓雷生感到輕微的眩暈。僅僅十幾秒后，電梯門無聲滑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眼前的景象與雷生那冰冷的“單元”截然不同，但同樣讓她感到窒息。這是一個巨大的、充滿未來科技感的球形空間。墻壁不再是鏡子，而是無數(shù)塊閃爍著密密麻麻、五顏六色數(shù)據(jù)流的弧形屏幕。巨大的全息投影懸浮在中央，展示著復雜的星圖、不斷滾動的二進制瀑布，以及一些雷生完全無法理解的動態(tài)模型?？諝庵袕浡统恋?、持續(xù)的嗡鳴聲，那是無數(shù)處理器高速運轉(zhuǎn)的基音。整個空間冰冷、高效、精密，如同一個超級大腦的中樞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在空間中央，兩個身影背對著電梯門，站在一個巨大的、流淌著光數(shù)據(jù)的控制臺前。他們穿著和雷生類似但質(zhì)地似乎更精良的白色長袍，身形修長勻稱。聽到動靜，他們同時轉(zhuǎn)過身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兩張臉映入雷生眼簾。男性面容冷峻，線條如刀削斧鑿，眼神深邃卻空洞，仿佛兩顆冰冷的黑曜石，沒有任何情緒波瀾。女性面容姣好，但同樣毫無生氣，眼神像掃描儀一樣在雷生身上快速掠過，帶著一種評估物品般的審視。他們的外貌，與雷生無數(shù)次在孤獨中幻想過的父母形象，有著某種模糊的相似輪廓，但氣質(zhì)卻天差地別。沒有溫情，沒有激動，只有一種程序化的漠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感知單元G-734-Ψ，你已抵達?！蹦行浴狦-734-Alpha——開口，聲音低沉悅耳，卻像電子合成音一樣毫無起伏，“召回指令已執(zhí)行。升級程序?qū)⒃?2個標準時后啟動。提交你的地球階段最終觀測報告?！?他的話語直接、高效，沒有一句多余的寒暄，仿佛面對的只是一臺需要讀取數(shù)據(jù)的機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雷生心中殘存的那一絲絲對“親情”的微弱幻想，被這冰冷的開場白徹底擊碎。她深吸一口氣，強迫自己直視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：“你們…就是制造我的人？我的…‘父母’？” 她艱難地吐出最后兩個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源初單元負責你的初始架構(gòu)設計與核心程序注入。‘父母’是地球人類基于其落后生殖倫理衍生的非必要情感稱謂。在H星邏輯體系中，此稱謂冗余且易引發(fā)認知混淆。請使用標準編號?！迸浴狦-734-Beta——平靜地糾正，語氣如同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為什么？”雷生忽略了她的糾正，聲音因激動而微微拔高，“為什么要把我送到地球？為什么讓我經(jīng)歷那些？為什么讓我以為自己是‘人’，讓我渴望有父母、有朋友？你們知道那二十年我是怎么過來的嗎？！” 小琴染血的臉、婆婆的荊條、同學驚恐的目光…一幕幕在她腦中閃現(xiàn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Alpha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，似乎對雷生情緒化的提問感到一絲“低效”的困擾。“派遣目的，引導單元溜溜兒應已完成基礎信息同步。地球環(huán)境是預設的觀測場域。賦予你類人形態(tài)及基礎情感模擬程序，是深度嵌入觀察的必要偽裝策略，旨在獲取更真實、更原始的交互數(shù)據(jù)。你在地球的生存體驗，是項目數(shù)據(jù)的有效組成部分?！彼慕忉尡涠鴼埧?，將雷生二十年的血淚輕描淡寫地歸結(jié)為“必要偽裝”和“有效數(shù)據(jù)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至于你經(jīng)歷的個體間負面互動事件，”Beta接口道，語氣毫無波瀾，“根據(jù)數(shù)據(jù)反饋，主要由你自身未受控的情緒場擾動引發(fā)，屬預期內(nèi)的環(huán)境應激反應。這恰恰證明了原始情感模塊的不穩(wěn)定性與高風險性，也是本次升級需強化情緒抑制的核心邏輯依據(jù)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所以…那些痛苦，那些傷害…都是‘預期內(nèi)’的？都是‘數(shù)據(jù)’？”雷生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，身體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，“那龔小琴呢？她的傷，她的腿…也是‘有效數(shù)據(jù)’的一部分嗎？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個體G-734-Ψ在地球標記為‘龔小琴’的交互對象，其生理損傷記錄（事件編號：E-734-Ψ-1027、E-734-Ψ-1103）已完整錄入數(shù)據(jù)庫。其損傷成因鏈分析清晰：源于你的情緒場擾動導致周邊人類個體行為失序（推搡、滑倒碰撞）。該案例極具價值，印證了高濃度負面情緒對群體安全邊際的顯著削弱效應。升級后，此類事件發(fā)生概率將趨近于零?！盇lpha的語調(diào)沒有任何變化，仿佛在討論一件實驗室器皿的破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極具價值…”雷生重復著這四個字，一股冰冷的惡心感從胃里翻涌上來。小琴的溫暖、善良和犧牲，在這些“造物主”眼中，只是印證他們理論的一個冰冷案例！她看著眼前這兩張完美卻毫無生氣的臉，看著這個充滿精密冰冷機器的“家”，一股強烈的、源自她“低效冗余”情感程序的厭惡和抗拒洶涌而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如果…如果我不愿意升級呢？”她盯著Alpha，一字一句地問，“如果我不想再做你們的‘感知單元’，不想再回地球當你們的實驗品呢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Alpha和Beta對視了一眼，那眼神交換的瞬間沒有任何情感，只有純粹的邏輯判斷流光閃過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選項一：接受升級，返回地球，繼續(xù)執(zhí)行預設觀測任務。此為最優(yōu)路徑，資源利用率最高?！盇lpha平靜地陳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選項二：拒絕升級。根據(jù)H星核心條例第7章第3款：失控或拒絕核心指令的非優(yōu)化單元，視為冗余廢棄品，予以強制回收分解，其原始編碼及數(shù)據(jù)歸檔?！盉eta的聲音依舊毫無波瀾，但“回收分解”四個字，帶著絕對的、冰冷的殘酷。“屆時，我們將派遣迭代優(yōu)化后的新感知單元（G-734-Ψ-2.0）接替你的任務。其將繼承你的基礎記憶數(shù)據(jù)（情感冗余部分將被剝離），以更高效的方式完成觀測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沒有憤怒，沒有威脅，只有基于冰冷邏輯給出的兩個選擇：要么成為更高效的工具，要么成為被拆解的廢料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雷生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。她毫不懷疑他們說到做到。在這個地方，生命（如果這算生命的話）的價值只在于效率和功能。她看著眼前這對賦予她“生命”卻又視她如草芥的“父母”，看著這個宏大、精密、毫無人情味的金屬囚籠，一個無比清晰的念頭在絕望的冰原上燃燒起來：逃！必須逃離這里！回到地球！即使那里充滿痛苦和誤解，即使她是個“災星”，那里至少有小琴留下的溫度，有婆婆墳頭的紙灰，有她作為“人”而非“單元”存在過的證據(jù)！更重要的是，她絕不能讓一個剝離了情感的“Ψ-2.0”去接替她！那是對小琴、對婆婆、對她所經(jīng)歷的一切的徹底褻瀆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我…選擇升級。”雷生垂下眼瞼，掩住眸中翻涌的情緒，用盡可能平板的語調(diào)回答，“但…我需要溜溜兒協(xié)助我進行升級前的最后數(shù)據(jù)整理與心態(tài)校準。這是…確保升級順利的必要流程?！彼７轮鳫星的邏輯用語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Alpha和Beta似乎對這個“高效合理”的選擇和補充要求很滿意，邏輯判斷瞬間完成。“指令確認。升級程序倒計時啟動。引導單元溜溜兒，權(quán)限授予：協(xié)助G-734-Ψ完成升級前準備。效率優(yōu)先?！?Alpha下達指令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明白。”溜溜兒應道。雷生不再看那對冰冷的“造物主”，轉(zhuǎn)身快步走向電梯，溜溜兒無聲地飄在她身側(cè)。電梯門關(guān)閉的瞬間，她最后瞥了一眼那個數(shù)據(jù)流淌的球形中樞和那兩個白色的身影，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吶喊：地球！我要回去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回到她那間冰冷的鏡像囚籠，雷生靠著墻壁癱坐在地，巨大的疲憊和更巨大的決心交織在一起。溜溜兒靜靜地懸浮在她面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溜溜兒，”雷生抬起頭，目光灼灼地盯著金屬球體，“你剛才說，你們祖先…是有情感程序的？后來為什么廢除了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溜溜兒球體光芒流轉(zhuǎn)：“根據(jù)歷史數(shù)據(jù)庫記載，早期H星個體確實加載過基礎情感模擬模塊。但數(shù)據(jù)分析表明，情感程序會顯著降低個體決策效率，引發(fā)非邏輯沖突，消耗額外能量，并可能導致不可預測的群體行為失控。基于文明整體優(yōu)化與存續(xù)效率最大化的核心邏輯，情感模塊被判定為冗余且高風險，于第7次文明迭代時全面廢止并永久封存。其相關(guān)代碼庫及硬件載體被隔離存儲于‘歷史冗余檔案館’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變得軟弱…不堪一擊…”雷生咀嚼著這幾個詞，想起了小琴擋在她身前斥責那些男生的身影，想起了婆婆臨終枯瘦的手…在H星看來，這是“軟弱”和“低效”？“那…那個封存情感程序的地方…能帶我去看看嗎？就當是…升級前，了解一段被摒棄的‘低效歷史’？”她小心翼翼地提議，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是純粹出于學術(shù)好奇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溜溜兒球體表面的光芒閃爍頻率似乎加快了一絲，顯示出某種“邏輯沖突”的跡象。訪問歷史冗余檔案館并非標準流程，但“了解歷史以優(yōu)化未來”又似乎符合H星的部分邏輯，且雷生提出了“升級前”這個時間點?！啊埱蠓洗渭夁壿嬫?。權(quán)限驗證…通過。請隨我來。”它似乎進行了一番復雜的內(nèi)部運算，最終同意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一次的“電梯”旅程更加奇特。它不再是穿梭于蜂巢般的居住區(qū)，而是沿著一條散發(fā)著幽藍色光芒的、如同血管般的巨大管道橫向高速移動。速度極快，時間卻仿佛只過去了一瞬。門開處，一股與H星冰冷基調(diào)截然不同的氣息撲面而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里是一個相對較小的穹頂空間。光線不再是均勻無影的冷白，而是如同真實的陽光般，從穹頂柔和地灑下，帶著一種溫暖的、近乎金黃的色調(diào)。墻壁不再是金屬或屏幕，而是覆蓋著一種類似細膩沙礫的米黃色材質(zhì)，觸手溫潤?？臻g中央，甚至“生長”著幾株雷生從未見過的、散發(fā)著淡淡熒光的、形態(tài)優(yōu)美的銀色“植物”，它們的葉片隨著某種無聲的韻律輕輕擺動?？諝庵辛魈手环N極其微弱、卻異常舒緩悅耳的旋律，像清泉滴落，又似微風拂過林梢。整個空間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寧靜、溫暖和…生機。這是雷生踏入H星以來，第一次感受到“活著”的氣息，一種讓她靈魂深處都為之戰(zhàn)栗的、名為“美好”的感覺。這感覺如此強烈，瞬間沖垮了她強行維持的鎮(zhèn)定，讓她眼眶發(fā)熱。這不就是她在地球上，在冰冷的河水中感受到的片刻自由？在小琴的笑容里體會到的溫暖？在幻想中無數(shù)次勾勒的“家”的模樣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right;">攝影：彭敏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