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城里的暖，抵不過故鄉(xiāng)的風(fēng)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文/木子潔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母親陪我住進(jìn)城里的第十個年頭，我才真正讀懂她眼底藏不住的孤獨(dú)。那是一種被鋼筋水泥困住的茫然，是錦衣玉食也填補(bǔ)不了的空落，像老家院墻外的野草，在無人問津的角落，悄悄蔓延成一片荒蕪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母親生我的時候已近四十，歲月在她身上刻下的痕跡，比同齡人更深重些。我四十有余的如今，母親早已滿頭華發(fā)，背也微微佝僂，可那雙眼睛，望向遠(yuǎn)方時，總帶著我年少時看不懂的牽掛。二十年前，我揣著大學(xué)畢業(yè)證，背著簡單的行囊，一頭扎進(jìn)了繁華的都市。彼時父親母親都還健在，老家的土坯房雖簡陋，卻總飄著煙火氣——母親在灶臺前忙碌，父親在院子里劈柴，雞鴨在腳邊踱步，黑豬在圈里哼唧，那是我記憶中最安穩(wěn)的模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我曾無數(shù)次暢想，畢業(yè)后一定要讓父母過上好日子。父親為了供我讀書，在老家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，手上的老繭厚得能磨破砂紙，腰也因常年負(fù)重落下病根。他總說：“娃考上大學(xué)，我這輩子就值了?！笨商煊胁粶y風(fēng)云，就在我參加工作剛滿一年，父親便因年老體衰與常年勞累離開了我們。那個七月的夏天格外炎熱，母親來電說父親摔了一跤，我立刻請假趕回老家。病床前，父親攥著我的手輕聲說：“兒子呀，我如今已老，一生最大的希望都實(shí)現(xiàn)了。當(dāng)初我和你大媽只生了四個女兒，總被人看不起，后來為了有個兒子，才娶了你媽。盼著你長大，盼著你好好讀書考大學(xué)，如今你畢業(yè)了、有工作了，我心滿意足了。以后一定要好好對你母親，她來我們家吃了太多苦……我可能沒幾天了。”我一邊聽一邊掉眼淚，緊緊回握著他的手：“爸，您放心，我一定好好孝敬您和媽?！痹诩遗惆椴坏綆滋?，那天中午，父親呼吸突然變得困難，我抱著他，感受著他的體溫一點(diǎn)點(diǎn)變冷，最終沒了呼吸。母親抱著我哭得撕心裂肺，一遍遍念叨：“你爸還沒吃過你做的一頓飯，還沒享過一天福啊……”子欲養(yǎng)而親不待的痛，像一把鈍刀，在我心上反復(fù)切割，多年后想起，依舊會紅了眼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料理完父親的后事，我要回城里工作，本想接母親一同前往，可她卻固執(zhí)地守著老家的房子?！斑@里有你爸的味道，我走了，他回來找不到家?！蹦赣H這樣說。她像父親在世時那樣，在院子里搭了雞棚鴨舍，還養(yǎng)著老家慣有的黑豬，不用特意買飼料，只靠剩菜剩飯就能養(yǎng)得膘肥體壯。“黑豬肉香，等我娃過年回來，殺了燉一鍋，讓你解解饞?！泵磕甏汗?jié)，母親總會提前把黑豬處理好，灌腸、熏肉、做臘肉，把我的后備箱塞得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，那些帶著煙火氣的肉香，溫暖了我在城里的無數(shù)個日夜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2015年，我在城里站穩(wěn)了腳跟，也遇到了相伴一生的人。結(jié)婚那天，母親穿著新做的藍(lán)布衫，笑得合不攏嘴，拉著我老婆的手，一遍遍叮囑：“以后你們要好好過日子，互相體諒。”2016年，大女兒出生，家里一下子熱鬧起來，可我和妻子工作都忙，根本無暇照顧孩子。思來想去，我還是把母親接到了城里?！皨?，你來幫我們帶帶孩子，也讓我們好好照顧你?！蔽乙詾檫@是兩全其美的辦法，卻沒料到，這竟是母親孤獨(dú)的開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初到城里的母親，確實(shí)開心了一陣子。她每天抱著孫女不肯撒手，給孩子唱老家的童謠，用粗糙的手輕輕撫摸孩子?jì)赡鄣哪樀?。她會在陽臺上種些小蔥、大蒜，把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?？尚迈r感過后，孤獨(dú)便悄然而至。母親一輩子只會說老家的壯話，半句城里的普通話也不會，交流成了最難的坎。她不敢輕易出門，怕與人搭話時雞同鴨講的窘迫，更多時候只是守在家里，對著電視屏幕發(fā)呆——哪怕看不懂字幕，也能從畫面里尋一絲熱鬧；偶爾獨(dú)自走到走廊盡頭，望著樓下的車水馬龍，輕輕哼起老家的山歌調(diào)，那婉轉(zhuǎn)的旋律帶著山野的清潤，卻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顯得格外孤單。她也想跟老家的親戚視頻，對著智能手機(jī)擺弄半天，終究還是沒能撥通；小區(qū)里的鄰居大多是上班族，早出晚歸，偶爾碰到面，她帶著濃重鄉(xiāng)音的問候，也只能換來對方禮貌的微笑，聊不上三兩句便陷入沉默。更讓我心疼的是，每當(dāng)我們吃水果時，但凡遇到芒果、山竹這類老家少見的品種，母親總會小心翼翼地把果核摳出來，用干凈的紙巾層層包裹，揣進(jìn)衣兜里?！斑@果子甜得很，城里的好東西，咱把籽兒留著，帶回老家種上?！彼凵癜l(fā)亮，像藏著滿心的期盼，“等將來結(jié)了果，孩子們回去就能隨便吃，不用再花錢買了?！彼紶枙寻玫墓四贸鰜砜纯?，指尖摩挲著硬殼，嘴里念叨著“老家的土肥，肯定能發(fā)芽”。母親的手布滿皺紋，裹果核的動作卻格外輕柔，仿佛那不是一枚普通的果核，而是承載著念想的種子，藏著她對老家院子的惦念，對孩子們的疼愛。她做什么事，心里都揣著老家，那片土地，早已刻進(jìn)了她的骨血里。她常常坐在沙發(fā)上，看著窗外發(fā)呆，或者一遍遍翻看父親的照片，嘴里喃喃自語，母親的影子在客廳燈光下拉得很長，像根牽往老家的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察覺到母親的失落，總想做點(diǎn)什么彌補(bǔ)。帶她去商場買新衣服，她卻說“家里的衣服還能穿”；帶她去飯店吃大餐，她卻說“不如家里的粗糧養(yǎng)胃”；帶她去公園散步，她看著來來往往的陌生人，眼神里滿是疏離?！俺抢锸呛?，可我總覺得不踏實(shí)，像無根的浮萍。”母親不止一次跟我說，“我想老家的院子，想那些雞鴨，想村頭的老槐樹，想跟鄰里街坊拉拉家常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2019年，二兒子出生，家里更忙了，母親卻愈發(fā)思念故鄉(xiāng)。有一天，她小心翼翼地跟我說：“娃，如今老二也大了，能自己跑了。老家的房子還是你十年前蓋的一層土坯房，孩子們回去都沒地方住。你能不能把房子蓋得漂亮點(diǎn)，像村里其他人那樣，蓋個兩三層，以后你們回來也方便?！笨粗赣H期盼的眼神，我心里一陣酸楚。這些年，我只顧著在城里打拼，卻忽略了母親對故鄉(xiāng)的牽掛。我和妻子商量后，決定滿足母親的心愿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2021年，老家的房子開始重建。我請了施工隊(duì)，按照母親的喜好設(shè)計(jì)圖紙，把原來的一層土坯房推倒，建起了一棟三層半的簡易別墅。外墻貼了米白瓷磚，屋頂覆著紅琉璃瓦，院子鋪了石板路，栽上了母親偏愛的月季花。施工期間，母親總惦記著老家的房子，隔三差五就催我給施工隊(duì)打電話，詢問工程進(jìn)度?！伴T窗要選結(jié)實(shí)的，廚房要大一點(diǎn)，我以后好給孩子們做飯?！蹦赣H在電話里一遍遍叮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2023年春節(jié)，房子終于裝修好了，我們決定回老家進(jìn)新房。當(dāng)車子駛進(jìn)村子，母親看著眼前的新房子，突然紅了眼眶。曾經(jīng)，我們家的土坯房是村里最差的，低矮破舊，每逢下雨就漏雨。鄰里街坊上門聊天時，難免會流露出嫌棄的神色，說“你家房子怎么這么破”?？扇缃?，這棟漂亮的別墅矗立在村子中央，成了全村最惹眼的建筑。母親顫抖著走進(jìn)院子，用手輕輕撫摸著墻上的瓷磚，又走進(jìn)屋里，把每個房間都看了一遍。客廳寬敞明亮，廚房干凈整潔，臥室鋪著柔軟的床墊。我把母親的房間安排在二樓最好的位置，朝南，采光好，還很安靜，不會被太陽直曬?！皨?，以后這就是你的房間了。”母親坐在床邊，眼淚順著臉頰滑落，哽咽著說：“我這輩子，沒想到能住上這么好的房子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個春節(jié)，母親過得格外開心。孩子們在院子里追逐打鬧，親戚朋友上門道賀，屋里屋外熱鬧非凡。母親忙前忙后，給大家做飯、泡茶，臉上始終掛著笑容。她跟鄰里街坊拉家常，語氣里滿是自豪：“這是我兒子給我蓋的房子，以后你們常來串門啊?！笨粗赣H容光煥發(fā)的樣子，我以為她終于找到了歸屬感。可沒想到，春節(jié)過后，母親卻跟我說：“娃，過完年我就在老家住了，不跟你回城里了。這么好的房子，得有人照看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心里咯噔一下，連忙勸道：“媽，你一個人在老家我不放心。你都七十多歲了，干不了重活，村里年輕人大多進(jìn)城了，萬一摔倒了，身邊連個搭把手的人都沒有?！笨赡赣H態(tài)度堅(jiān)決：“我在老家住慣了，自在。你們放心，我能照顧好自己?！毖劭创汗?jié)假期結(jié)束，我和妻子要回城里上班，孩子們也要上學(xué)，母親卻絲毫沒有要跟我們走的意思。我實(shí)在拗不過她，只好帶著妻子和孩子先回了城。臨走時，我反復(fù)叮囑母親：“媽，有什么事一定要給我打電話，我會經(jīng)常回來看看你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回到城里后，我每天都會通過家里的監(jiān)控看看母親的情況。畫面里，母親的生活簡單而孤獨(dú)。她有時候會在院子里種種菜，有時候會坐在門口發(fā)呆，有時候做飯只做一次，煮很多，然后吃一整天的剩飯剩菜。有一次，我看到母親在院子里摔倒了，她掙扎了很久才爬起來，然后拍了拍身上的灰塵，若無其事地走進(jìn)屋里。我心里揪得難受，立刻給母親打電話，聲音帶著哽咽：“媽，你沒事吧？我馬上回去接你?！蹦赣H卻輕描淡寫地說：“沒事，就是不小心絆了一下，不礙事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月底，我迫不及待地趕回老家，把母親接到了城里。為了讓她適應(yīng)，我特意教她用智能手機(jī)視頻、刷短視頻，周末還帶她去社區(qū)的老年活動中心，可她總是坐一會兒就想走，說“聽不懂大家聊的話題”。母親依舊悶悶不樂，每天都站在陽臺上，望著窗外的車水馬龍，嘴里一遍遍念叨：“我想回老家，我想我的雞鴨，想我的菜園子?！彼辉敢飧覀円黄鸪鲩T，也不愿意跟鄰居說話，總是一個人坐在沙發(fā)上發(fā)呆。我知道，母親在城里雖然吃飽穿暖，物質(zhì)生活富足，可她的心，卻始終牽掛著百里之外的故鄉(xiāng)。那里有她熟悉的土地，有她牽掛的親友，有她一輩子的回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有一天晚上，我起夜時，看到母親坐在客廳的沙發(fā)上，手里拿著父親的照片，默默地流淚。我走過去，坐在她身邊，輕輕抱住她：“媽，對不起，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?！蹦赣H靠在我的肩膀上，哽咽著說：“娃，我不是怪你，城里的日子是好，可我就是不習(xí)慣。我總覺得，我的根在老家，離開了那里，我就像丟了魂一樣?！蹦且豢?，我終于明白，對于母親這一代人來說，故鄉(xiāng)不是一個簡單的地名，而是刻在骨子里的牽掛。那里的一草一木、一磚一瓦，都承載著她的青春和回憶，是任何物質(zhì)都無法替代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如今，母親依舊在城里住著，可她的心，卻始終飄在百里之外的故鄉(xiāng)。她會經(jīng)常給我講老家的事情，講村里的韋叔李嬸，講院子里的果樹花又開了，講她種的蔬菜長得多好。我知道，她還是想回老家。我也在計(jì)劃著，明年把城里的工作調(diào)整為遠(yuǎn)程辦公，帶著妻子和孩子，每個月都回老家住上半個月，等孩子們再大一些，就徹底回老家定居，陪著母親安度晚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我不知道，如今的社會，還有多少像母親一樣的老人，為了陪伴子女，離開熟悉的故鄉(xiāng)，住進(jìn)陌生的城市。他們在城里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，卻承受著無盡的孤獨(dú)。他們身在城里，心卻在百里之外的故鄉(xiāng)，牽掛著那里的土地、親友和回憶?；蛟S，對于我們這些在外打拼的子女來說，真正的孝順，不是給父母提供多么優(yōu)越的物質(zhì)生活，而是理解他們的牽掛，尊重他們的選擇，給他們一個真正心靈棲息的地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故鄉(xiāng)的風(fēng)，終究比城里的暖，就像母親藏在衣兜里的果核，藏著最質(zhì)樸的念想。愿每一位漂泊在外的老人，都能被歲月溫柔以待，都能回到自己牽掛的故鄉(xiāng)，安享晚年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