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九十九溪”,這是一個充滿詩意的名字,盡管它就在晉江的池店鎮(zhèn),我經(jīng)常從附近過卻不知道還有這么一個所在。初次邂逅還是源于今年初冬一個午后的采風活動,所以甫一聽聞便引起我的興趣。說來,“九十九溪田園風光”并不僅僅是地圖上一個尋常的所在,它是泉州為其別上的第一枚“世遺田園”的徽章,這是一份被官方與民間共同認證的、活著的風雅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從傳統(tǒng)民居改造的集休閑、研學、文化體驗于一體的特色文旅空間出來,視野便豁然開闊,一片廣袤而齊整的田洋,便以一種近乎粗魯?shù)淖藨B(tài),撞入我的眼簾。閩南的冬天一點也不會蕭條,滿眼依舊是蓬勃的景象,特別是那種飽含著生命的綠,從我的腳下一路浩浩蕩蕩鋪展而去,直抵遠處天際線那參差的輪廓。溪水如一道寫意的筆觸,在這塊巨大的綠氈上蜿蜒劃過……這一刻,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種別樣的感觸。在這座喧囂不止的城市中央,竟還珍藏著這樣一片恬靜而豐腴的田園,它就如一個悠長的夢,固強抵抗著四周鋼鐵與玻璃的浪潮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與九十九溪初見的情景像一顆種子,落在我心思的土壤里,就此之后它便開始悄悄萌芽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乘坐的觀光車沿著新修的、尚帶著泥土氣息的道路而去,我便真正置身于這田洋的中心了??諝饫飶浡环N清甜的氣息,是禾本科植物特有的體香,混雜著濕潤泥土的微腥。九十九溪,此刻橫臥在我的面前,它的水是渾厚的,帶著些微的土黃,并非山澗小溪那種一眼見底的清淺。這顏色使它顯得沉穩(wěn)、持重,仿佛積淀了太多歲月的秘密,不愿輕易示人。溪流的兩岸,是經(jīng)過精心修葺的,壘著齊整的石塊,既保留了鄉(xiāng)野的趣味,又透著現(xiàn)代設計的匠心。這便是資料里提及的,那位普利茲克獎得主王澍的手筆吧?理念是“都市浪潮前的城中央田園”,此刻身臨其境,方能體味這定位的精準與詩意。浪潮在前,田園居中,我立于這臨界點上,耳朵便可以聽見兩種力量無聲的角力與對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沿著溪畔緩步而行,初冬的涼意絲絲縷縷地滲入肌膚。不遠處,一座造型別致的建筑靜立水邊,白墻黛瓦,線條卻極簡練,非常具有現(xiàn)代感,這里就是李煥之的藝術館吧!它靜靜地倒映在水中,與水中的云影天光,構成一幅和諧的圖畫。我不由得想到,那位創(chuàng)作了《春節(jié)序曲》的人民音樂家,若見故鄉(xiāng)的溪流旁,建起了以自己命名的館所,而館外依舊是這片他童年熟稔的稻浪翻滾,不知會譜出怎樣一支交融著鄉(xiāng)愁與欣慰的旋律?這邊的田疇規(guī)劃得極好,一塊一塊,界線分明。資料上說,這里是實現(xiàn)了機械化耕作的,年產(chǎn)能超千噸優(yōu)質稻米。這數(shù)字是枯燥的,但眼前這片無邊無際的、充滿自信的成熟,卻將這數(shù)字演繹得無比生動。這已不是文人筆下僅供審美的田園,而是一片依然在生產(chǎn)、在呼吸、在供養(yǎng)著這片土地的生機的、活著的田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的目光,越過這排蓬勃的綠樹,試圖去追尋那些更為幽渺的蹤跡。這條溪流,它的不凡,豈止在于今日的風景?它那不過四十九公里長的身軀里,竟流淌著如此厚重得令人屏息的歷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的思緒,不由得逆流而上,溯向那時光的深處。在唐代,一個名叫歐陽詹的書生,或許就在我腳下的某處石磴上,曾臨流踏歌,躊躇滿志。他便是從潘湖的故居里走出,后來成了“開閩甲第”的榜眼,被尊為“閩文之祖”。清代的大學士黃錫袞說他“文起閩荒,為閩學鼻祖”,這是何等的分量!一條溪水,就開啟了一方的文運。這流水聲中,可還混雜著他當年吟誦的余音?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又何止一個歐陽詹?那五代瀆頭村的狀元陳逖、潘湖村的狀元黃仁穎;那宋代清蒙村的狀元、后來官至宰相的王曾;那清代錢頭村的狀元吳魯……還有那些尚書、宰相,他們的名字,如同一串璀璨的珠玉,綴在九十九溪這條綿長的絲帶上。這哪里是一條溪,這分明是一座流動的、波瀾不驚的科舉文化長廊。恍惚間,我看見了,在那些星月交輝的夜晚,兩岸的村落里,一盞盞如豆的燈火下,有多少青衫士子苦讀的身影。而這溪水湯湯,便成了他們寒窗苦讀時最忠實的伴侶,承載著他們的夢想,流向山外不可知的世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腳步將我引至一座古橋邊。橋是樸拙的,石欄上爬滿了蒼黑的苔蘚,石縫里倔強地探出幾叢羊齒植物。旁立的石碑告訴我,這便是唐朝的“吟嘯橋”。我的心猛地一跳。是了,這或許就是歐陽詹當年“吟嘯”之處吧?!耙鲊[”二字,何其瀟灑,何其曠達!那是一種將個人的襟懷抱負,與天地流水融為一體的豪情。我伸手撫摸那冰涼粗糙的橋欄,觸到的,仿佛是歷史溫熱的脈搏。不遠處,還有宋代的陳翁橋,有涵江的古建筑群,有磁灶的古窯址。那窯址里,曾燒制出遠銷海外的陶瓷,那跳躍的爐火,也曾將這溪水映得通紅。那時的九十九溪,是“晉江、南安水上交通要道”,帆影點點,槳聲欸乃,該是怎樣一番繁忙景象!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然而,這一切都靜默了。陸上交通的興起,讓河運衰微,部分河道也淤積了,往日的喧囂化作了今日的沉靜。但這沉靜,又何嘗不是一種更深厚的富有?它把故事沉淀在水底,把榮光交付給記憶,只留下這不變的流水,與兩岸年年榮枯的草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繼續(xù)前行,地勢漸高,一片明鏡般的水面映入眼簾,那便是后橋水庫了。資料里提到的那些水庫——新垵、東山、紫湖、五道……它們像一串藍色的珍珠,綴在九十九溪這條項鏈上。這些現(xiàn)代的水利工程,是另一種形式的“馴服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讓我想起九十九溪的別名——鵬溪。“鵬”者,大鳥也,怒而飛,其翼若垂天之云。這名字里,藏著何等的雄心與氣魄!是先民們期許這條溪流,能如大鵬一般,背負著這一方水土的期望,翱翔于天地之間么?它或許不曾真正翱翔九天,但它用千百年不息的流淌,確實滋養(yǎng)出了一片人杰地靈的沃土,讓文化的種子在此生根、發(fā)芽,長成參天大樹。它是一只匍匐在大地上的、溫厚的鵬鳥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日頭漸漸偏西,光線變得柔和而富有質感,給稻田、溪流和遠山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,讓這個時候的九十九溪更添上一份夢幻的美。踏上歸途,我的心中滿是方才的見聞與思緒。這次尋訪,我看到的,不只是一條被改造得整潔、美麗的溪流,更是一部立體的、流動的史書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條溪,見過唐代的明月,照過宋代的離人,映過明清的帆影,也正倒映著今日的高樓。它聽過歐陽詹的吟嘯,聽過磁灶窯火的噼啪,聽過狀元及第的鑼鼓,也正聽著聯(lián)合收割機的轟鳴與藝術館里飄出的現(xiàn)代樂章。它是一條時間的溪流,將所有過往——輝煌的、落寞的、喧囂的、寂靜的——都沉淀在它的河床里,然后以一種從容不迫的姿態(tài),流向未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改造,并非抹去歷史,而是為這厚重的歷史,找到一個與當下對話的嶄新語境。王澍先生的設計,其高明之處,或許正在于此。他不是憑空創(chuàng)造一座公園,而是喚醒了一片沉睡的田園記憶,讓歷史的人文血脈,重新在現(xiàn)代城市的肌體中流淌、搏動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轉身循著來路歸去,我沒有回頭,但我知道,九十九溪依舊在我身后,靜靜地流著。它流走了唐時的月,宋時的船,明時的讀書聲,清時的離鄉(xiāng)淚。它也將流走我今日的足跡與遐思。它帶走了許多,卻又似乎什么也未曾帶走。那水聲,那水光,那水里蘊藏的無言的故事,已沉沉地流入我的心底,成為我生命河床里,一道不會干涸的泉流。這便是我與九十九溪的第一次邂逅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它是一條地理的溪流,更是一道文化的血脈,一首無聲的、漫長的敘事詩。我來,我見,我被洗滌,然后我離開。而它,依舊在那里,萬古長流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