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入學(xué)堂的那年，春風漫過窗欞，如輕柔的指尖拂過書頁，捎來墨香與青草的氣息，我便在朗朗書聲里，遇見了她——像一粒飽滿的種子，落在記憶的田埂上，悄然生根。<br><div style="text-align: center;">1</div> 她名林瓊，家安在離校不遠的農(nóng)場。<br> 彈石路如一條被晨露浸潤的墨色絲帶，一端系著書聲瑯瑯的校舍，一端連著炊煙裊裊的田舍，中途忽折出一道清俊的直角彎，似一把溫柔的剪刀，將兩段光陰輕輕隔開。<br> 農(nóng)場依偎在山之余脈，青巒如黛環(huán)擁，層疊的綠蔭將錯落屋舍悄悄藏起，像母親攏著熟睡的孩童，只在風過時漏出幾縷炊煙，如輕紗般飄蕩。<br> 從學(xué)校望不見農(nóng)場的晨霧，從農(nóng)場也望不到教室的燈火，唯有彈石路的凹凸紋理間，嵌著林瓊與伙伴們的足音——晨光是他們的行囊，暮色是他們的歸途，細碎而鮮活，如一串清脆的風鈴，在歲月里輕輕回響。<br><div style="text-align: center;">2</div> 林瓊是班里最亮眼的女孩，像初升的朝陽，自帶溫暖的光暈。<br> 高挑身姿垂著烏黑長發(fā)，隨步履輕搖如柳絲拂風，又似兩段光滑的墨玉，在陽光下泛著潤澤的光；白皙面頰嵌著淺淺梨渦，笑時便盛滿了純粹的天真，似晨露墜在花瓣上，清亮動人，又像兩瓣初綻的桃花，藏著甜潤的芬芳。<br> 眉如新月初描，淡掃春山，自帶幾分溫婉；眸似清泉流轉(zhuǎn)，澄澈得能映出云影天光，那雙眼睛，像兩顆晶瑩的露珠，溫柔地凝視著身邊每一個伙伴，藏著未染塵埃的善意。<br> 她愛穿素凈衣裳，衣領(lǐng)與衣袖繡著別致的花瓣紋，淺粉或淡藍的繡線，如蝶翼輕吻布料，襯得青春愈發(fā)鮮亮如朝露，在課堂上、田埂間，都閃著細碎的光，像撒在草叢里的碎鉆。<br> 我曾去過她家，阿姨總笑瞇瞇地從描金糖盒里拈出水果糖，甜香混著木質(zhì)屋舍的溫潤，那份熱忱與溫婉，讓靦腆的我悄悄拉著林瓊，逃向廠區(qū)的綠蔭深處，任笑聲在枝葉間纏繞、流轉(zhuǎn)，驚起幾只雀鳥，如撒出去的音符，在空中跳躍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 center;">3</div> 廠區(qū)里遍植果樹，桃樹、李樹、梨樹錯落相間，枝椏交錯如傘，遮天蔽日，小徑在枝葉間蜿蜒如溪，鋪著細碎的落葉與光斑，像撒了一地的碎金，外圍是整齊的紅磚廠房，墻面爬著淺淺的綠苔，如歲月刻下的痕跡。<br> 南側(cè)的磚木小樓是林瓊家，木窗欞透著暖光，像一雙溫柔的眼睛；西側(cè)住著同桌海生，門前常擺著一把竹椅，靜候著時光。<br> 中央空地的籃球場，是我們童年的樂園，像一方灑滿歡樂的舞臺。<br> 海生見我們出來，總會抱著籃球飛奔而來，橡膠球撞在籃板上發(fā)出咚咚聲響，震落枝葉間的晨露，如珍珠般滾落；林瓊則踢起彩羽毽子，身姿輕盈如蝶，在空地上翩躚。<br> 她踮腳輕挑，毽子凌空躍起如星子閃爍，劃過一道淺淺的弧線，像流星劃過天際；若飛得稍遠，便雙手撐地騰躍，身姿舒展如雁，裙裾輕揚如蝶翼，穩(wěn)穩(wěn)落在毽子下墜之處，足尖一抬，又將那團彩色托向晴空。<br> 陽光穿過枝葉灑在她身上，鍍上一層暖潤的光暈，她像只歡躍的小天使，身影在記憶里閃著永不褪色的光，如一幅鮮活的油畫，定格在歲月深處。<br><div style="text-align: center;">4</div> 她曾送我一只鐵皮小烤爐，小巧玲瓏，恰好能懸在桌下，爐身帶著淡淡的鐵銹香，像藏著一段樸素的時光。<br> 那年冬日格外凜冽，寒風從無窗的教室灌涌而入，裹挾著雪籽的涼意，如無數(shù)根細針，刺得人指尖發(fā)僵。衣著單薄的我，常常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，才能勉強提筆看書、寫字，墨汁都似要凝結(jié)在筆尖，如冰封的小河。<br> 林瓊每日都會籠兩只小火爐，借著晨風中的氣流催旺焰苗，一路走一路攏著火焰，像守護著兩簇小小的暖陽，到校時，爐火已熊熊燃燒，映得她臉頰通紅，鼻尖沁著細密的汗珠，如清晨的露珠。<br> 她把其中一只輕輕懸在我桌下，暖意順著桌腿緩緩蔓延，像春日的溪流漫過凍土，驅(qū)散了刺骨的寒氣，也焐熱了年少時孤寂的心房，如一束光，照亮了那段寒涼的歲月。<br> 她長我一歲，確如姐姐般默默照料，從無多余言語，只以樸素的行動詮釋著赤誠與溫柔，如一株默默綻放的幽蘭，散發(fā)著淡淡的芬芳。<br> 那爐火的溫度，永遠刻在了極寒的歲月里，成為心底最溫暖的印記，即便時隔多年，想起時仍覺暖意融融，如握著手心的陽光。<br> 四年級那年，我轉(zhuǎn)學(xué)離開瓦村小學(xué)，也告別了林瓊與海生，從此，彈石路上的足音，只剩回憶里的回響，如一首悠遠的歌謠，在夢間輕輕蕩漾。 <div style="text-align: center;">5</div> 后來升入高中，我赴縣城求學(xué)，日子如流水般悄然劃過。<br> 高二的一個趕集日，街上車水馬龍，人聲鼎沸，叫賣聲、討價還價聲交織在一起，彌漫著濃郁的煙火氣，像一幅熱鬧的市井畫卷。我獨自在街巷間閑逛，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，在熙攘人群中格外醒目——<br> 是林瓊。她已出落得愈發(fā)高挑，身姿窈窕如竹，亭亭玉立，帶著自然的挺拔；衣著依舊潔凈素雅，布料雖樸素，卻漿洗得平整挺括，如她未曾改變的品性；白皙的臉頰仍那般動人，只是多了幾分歲月的沉靜，褪去了兒時的稚氣，像成熟的果實，帶著溫潤的光澤。<br> 她似認出了我，輕輕轉(zhuǎn)身背向我走來的方向，指尖正撥弄著籮筐里的蔬菜——白菜鮮嫩欲滴，如翡翠般瑩潤；青菜水靈脆嫩，翠綠的菜葉在陽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，沾著清晨的露水，像撒了一層碎鉆。<br> “林瓊！”我輕聲喚她，聲音穿過喧鬧的人潮，帶著幾分忐忑與期許，如投石入湖，盼著一絲漣漪。<br> 她緩緩轉(zhuǎn)過身，紅撲撲的臉頰因羞澀更顯溫柔，只是那雙曾如清泉的眼睛，失卻了往日的清亮，添了幾分生活的滄桑，像蒙了一層淡淡的霧，遮去了曾經(jīng)的澄澈。<br> “為何不上學(xué)了？”我輕聲問，語氣里滿是惋惜，如握住一片飄落的秋葉，滿心悵然。<br> 她咬了咬唇角，聲音輕如嘆息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：“沒資格。小學(xué)畢業(yè)后便在農(nóng)場勞作，做個普通工人?！?lt;br>我無力改變她的境遇，只能輕聲叮囑：“你要好好照料自己?！?lt;br> 轉(zhuǎn)身離去時，瞥見她眼角掛著晶瑩的淚滴，如斷線的珍珠，在陽光下晃了晃，便悄然隱入衣襟，化作無聲的悵惘，落在我的心頭，沉甸甸的，如壓著一塊溫潤的玉。<br><div style="text-align: center;">6</div> 離開瓦村小學(xué)三十年，一個暮春的傍晚，我在河畔散步時偶遇了海生。<br> 我們皆從懵懂少年步入不惑之年，鬢角已染微霜，如覆了一層薄雪；眼角刻著歲月的痕跡，像樹的年輪，記載著過往的風雨。閑談間，那些被時光塵封的過往，漸漸清晰，如揭開一層蒙塵的紗。<br> 原來，海生、林瓊的父母，都是被下放到農(nóng)場改造的“右派”，子女們便隨父母在農(nóng)場長大，背負著時代的沉重印記，如背著一塊無形的石頭，在貧瘠的土地上艱難生長。<br> 林瓊因家庭成分，僅讀完小學(xué)便被迫放下書本，扛起農(nóng)具勞作，日復(fù)一日在田間地頭揮灑汗水，如一株堅韌的野草，在風雨中頑強生長，直至父母平反，一家人才得以離開農(nóng)場，重拾自由與尊嚴。<br> 海生的境遇亦是如此，父母平反后他參軍入伍，在軍營里磨礪數(shù)載，褪去青澀，如一塊璞玉被打磨得愈發(fā)溫潤，復(fù)員后分配了工作，在縣城安家落戶，過上了安穩(wěn)的生活。<br> 而林瓊隨父母遷往州府，從此徹底淡出了我們的生活圈，如同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，只留下淡淡的漣漪，在歲月里漸漸消散，又如一陣風，吹過之后，只余下滿心的悵然。<br> 三十年光陰流轉(zhuǎn)，歲月如白駒過隙，春去秋來，寒來暑往，她還好嗎？這個疑問，在心底盤旋了無數(shù)個日夜，從未消散，如一根細細的絲線，牽扯著回憶，不曾斷裂，又如一盞不滅的燈，照亮了思念的路。 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7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十年前，單位活動選址在農(nóng)場的農(nóng)家樂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踏入這片熟悉的故土，童年的記憶如潮水般洶涌而來，漫過思緒的堤岸，如打開了一扇塵封的門，往事歷歷在目。我暗暗期盼著能再遇故人，再續(xù)當年情誼，哪怕只是一句簡單的問候，如干旱的土地盼著一絲甘霖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農(nóng)場已承包給經(jīng)營者，成了良種生產(chǎn)基地，昔日的田地種滿了新式作物，綠油油的一片，如鋪了一塊巨大的綠毯；昔日的籃球場建起了亭臺樓閣，喧鬧的人聲、酒杯的碰撞聲取代了往日的寧靜，商業(yè)化的氣息彌漫在空氣里，沖淡了舊時的煙火味，如一杯兌了水的酒，失了原有的醇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南側(cè)與西側(cè)的磚木小樓依舊矗立，只是已改作糧倉與工人宿舍，褪去了往日的溫馨煙火氣，墻面添了幾分斑駁，如老人臉上的皺紋，卻依舊倔強地立在那里，守著過往的時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只是林瓊家的窗臺上，沒了那盆肥厚翠綠的水仙花，曾幾何時，它在陽光下亭亭玉立，香遠益清，映著林瓊的笑臉，如一位清雅的仙子；海生家門前，也不見了那棚攀援的葡萄藤，當年盛夏，我們曾在藤下乘涼，分享酸甜的果實，笑聲與蟬鳴交織在一起，如一首歡快的田園牧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屋舍依舊潔凈，窗欞門扇無一絲塵埃，似有人時常打理，卻再也尋不到熟悉的痕跡，再也聞不到當年的糖香與煙火氣，如一幅褪色的舊畫，只剩模糊的輪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可物是人非，沒有了牽掛的人與事，再熱鬧的場景也顯得索然無味，再秀麗的風景也失了色彩，如一首沒有旋律的歌，空洞而寂寥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心生淡淡悵惘，找了個借口提前離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次離開，是對故人的徹底道別，也是對童年的最后訣別，如斬斷了一段纏繞多年的情愫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走出農(nóng)場的那一刻，我沒有回頭，怕淚水模糊了雙眼，也怕打破了記憶里的美好，怕現(xiàn)實的風霜，吹散了心底僅存的溫柔，如呵護著一件易碎的珍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只是心底的疑問，仍在風中飄蕩，穿過歲月的長廊，越過山川湖海，向著未知的遠方，輕輕叩問——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林瓊，你還好嗎？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