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直起腰,想看看前面還有多長的坡要爬,看得我眼睛有點暈:一條山脊如刀背似的窄巴,白花花的石砬子直晃眼,砬子兩側(cè)是灰褐色的灌木叢,正是這些灌木叢護衛(wèi)著爬石砬子的人,他們爬行的樣子跟五顏六色的大蟲子蠕動似的,又笨拙,又難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腳下的石砬子上,有的生拉硬磨出石溝溝來,有的是碾出來的石粉碎石粒兒,登山鞋一上去一跐溜,我險些滑倒。坡頂山風(fēng)一嗷嗷吼,似看不見的猛虎一樣撕扯著我,一臉的大汗珠子一掃而光,后背發(fā)涼。下撤吧,還要經(jīng)過鷲峰望京塔陡峭的石砬子,爬上難下更險。早知道這么大風(fēng),這么難爬,我就不來了,可這里有巨大的誘惑力,老驢我不能不來: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是北京戶外經(jīng)典路線:大覺寺——鷲峰望京塔——絕望坡——蘿卜地北尖——陽臺山——高山草甸——妙峰山——澗溝村——蘿卜地南尖——大覺寺,三峰環(huán)穿,爬升1800米,行程25公里,號稱8小時完不成非驢友也,戶外群亦不納之。京津冀無數(shù)戶外人趨之若鶩,尤其是節(jié)假日里爬山隊伍浩浩蕩蕩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眼下的這段路就是絕望坡,據(jù)說是最難爬的一段。難道過了絕望坡“天漸變通途”?也未必。我原計劃是鷲峰公園穿越到妙峰山下的澗溝村下撤的,因為那里下午四點有返程的公交車?,F(xiàn)在上午十點半,時間尚早,但我心里沒底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狂風(fēng)飆了一陣停歇了,沉重的登山鞋裹著兩只腳像秤砣一樣沉,提起落下都較勁兒,我真想一屁股坐下緩一緩,無奈的是,我不能擋路,只能往前爬往上走。我貓腰,眼睛朝下盯著石砬子,四肢驅(qū)動,一步步往上挪,遇到半米高的石頭坎,我抓上面一塊石頭尖借力拔上腳來,一落地,一抬頭,上面還是半米高石頭坎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石頭坎上有一雙黑高腰登山鞋,那小房子式的白標(biāo)挺扎眼,我一眼認(rèn)出是大名鼎鼎的戶外登山鞋北臉。捋鞋往上瞅,黑色的直筒褲大兜小兜明兜暗兜不少,也是扎眼的小房子式的白標(biāo)——北臉,黑褲顯得兩腿修長,再往上寬臀,我有點不好意思看了。但我清楚一件事,穿北臉的驢友肯定是一個講究人,較真的人,有性格的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大叔,我拉你上來吧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聽到一個清脆響亮的聲音,隨之揚起臉來,看到上面一張泛紅瓷白的臉龐,飄拂幾縷油黑的流海,粉色羽絨服上飄起來黑絲巾,這一切都顯得那么青春,那么充滿活力。此時此刻,她身子向下傾斜,一只白皙修長的手伸向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哪敢接受啊?我一百四五十斤,纖纖玉手豈能薅得???不得把她給拽下來?我不是憐香惜玉,而是覺得沒那個必要,沒她拽一把,我也能爬上去。萍水相逢,一個柔弱女子伸手相助,憑的是她的熱情、善良和勇敢的人品,叫我感動,更不忍心,發(fā)自內(nèi)心地說:“謝謝您。我可以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回我沒有抓石砬子尖,而是一腳邁到石頭上,暗自用勁把另一只腳帶上來。我和她站在一起,我一米八的個子,她沒比我矮多少。她一雙深凹的小眼睛閃動著清純、熱忱的亮光,眼窩下灑落著星星點點的黑雀子,但瑕不掩瑜,仍然端莊、秀氣。她朝我莞爾一笑,朝我說:“爬上這個坡就好走了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轉(zhuǎn)身爬上更高的位置,端著手機拍起視頻來,風(fēng)掀起她的黑絲巾飄起來,粉紅色的羽絨服襯托著,藍(lán)天白云山巒作背景,且逆光,那樣子要多美有多美。她黑絲巾、黑褲子、黑鞋子顯得莊重穩(wěn)當(dāng),她粉紅色羽絨服顯得她青春而不張揚,色彩搭配內(nèi)斂而鮮活。瞅她模樣,也就三十出頭,我喜歡她,倒退三四十年我一定是她的追求者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吭哧癟肚地爬著,眼瞅著她苗條矯健的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。驢途上助人為樂的驢友多了去了,她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,我也就沒當(dāng)回事兒。沒想到的是,一個半小時后,我從蘿卜地南尖下插到澗溝村路口時,邂逅相遇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本來我要沿公路走下澗溝村的,頂風(fēng)而行,寸步難行,我從公路往路下的小道走,老遠(yuǎn)望到粉紅色羽絨服上飄起的黑絲巾,飄姿優(yōu)美、悠逸。一定是她,一定是伸出纖纖玉手要拉我的那個美女,我喜出望外地確認(rèn),就是在茫茫人海中我也能認(rèn)出她來。好像怕她跑了似的,我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她跟前,急切地說:“您好,美女!我們又見面了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眼睛離開手機屏幕,望著我莞爾一笑,忽閃忽閃那雙凹陷的小眼睛道:“大叔好,您這是去哪里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去澗溝村等公交下撤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我也去澗溝,爬蘿卜地北尖,穿越回大覺寺,走個中線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你認(rèn)識路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我不認(rèn)識路,是看軌跡走的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下澗溝路上就我倆,因為人都奔陽臺山去了。這里距離小賣部很遠(yuǎn),偏僻、空曠,有點瘆牢牢的。我怕她以為我不懷好意,便認(rèn)真地告訴她我從烤串的女老板那打聽到,順廁所邊小道下溝四十分鐘就到澗溝,它是盤山公路的取直線。她看看手機屏,環(huán)視四周,答應(yīng)一聲就隨我走下公路邊的大溝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小道在山溝里,避風(fēng),安靜,腳步聲一下下的,且傳得挺遠(yuǎn)。我怕她害怕,就在前打頭走;還怕她嫌我慢,我就緊趕慢趕;我還怕她誤解,就主動介紹自己情況:哪里人?多大年齡?現(xiàn)住哪里?等等。她告訴我,她是大興的,趕到大覺寺九點了,還走錯了路,所以就不參與今天三峰連爬活動了,活動收費280元,她沒繳費,自己來的,不走陽臺山——高山草甸——妙峰山,直接到澗溝,上蘿卜地南尖,環(huán)穿到大覺寺,這叫中線。她還告訴我,她喜歡爬山,爬山有癮,大興一馬平川真沒勁兒,只要有空就往京西大山跑。這丫頭真實誠,真膽大,一人進深山老林,不搭伴,就不怕迷路?不怕有壞人?在滿目蕭瑟的灰褐色山中,那粉紅色羽絨服飄起黑絲巾的身影一閃而過,遠(yuǎn)看那就是一只美麗的小鳥兒劃過,那么空靈、飄逸而俏麗。想起一句古詩“同是天涯淪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識”?淪落人改為爬山人更貼切,爬山人邂逅相遇,叫我很容易產(chǎn)生這種充滿詩情畫意的聯(lián)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跟我聊起一人爬北京屋脊靈山,獨創(chuàng)九龍山京西古道馬蹄窩兒,單身野線高山草甸花園百花園,她說她的夢想就是攢錢爬上珠峰大本營。我的媽呀,這是一個啥丫頭,分明是一個瘋丫頭嘛,難道新世紀(jì)雙槍老太婆再現(xiàn)嗎?我快古稀之年,爬山15年,單槍匹馬闖九龍山我都膽突突的,周六周日才敢進山,道理很簡單,周六周日爬山人多,我賭得就是這個嘛!粉紅色羽絨服上飄逸的黑絲巾,我眼前總是晃動著這幅畫面,或是在郁郁蔥蔥的森林中,或是在秋色斑斕的山谷里,或是在皚皚白雪的藍(lán)天下,是一種飄逸的美,是一種運動的美,是一種生命的美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還沒聊盡興,我們就下到澗溝村了,時斷時續(xù)的車聲時不時地打斷我們聊天。她對我莞爾一笑,說:“你不走中線,就去公交站吧,好像前面不遠(yuǎn)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謝謝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不能陪你了,再見?!彼龑ξ矣州笭栆恍φf:“我上廁所了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再見。”我一邊說一邊走,一邊心里斗爭:等公交車來,還得兩個小時,村子沒啥逛的,去飯店整點小菜喝一壺?蘿卜地南尖那里,面包蘋果裝了一肚子,再吃再喝上車兩小時不得顛簸吐了?跺達跺達腳,腿腳勁勁兒的,一點不累。跟粉紅色羽絨服上飄起黑絲巾的美女爬蘿卜地南尖?環(huán)穿到大覺寺?在那坐公交四五十分鐘就到家了。一會兒,我就走到公交站牌了,原地來回打磨磨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突然,身后傳來一個熟悉、親切、清脆、響亮的問話:“大叔,找到車站了嗎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可能她不經(jīng)意的一問,但叫我聽來心頭一熱,眼眶發(fā)濕,我忙不迭地回答:“找到了,找到了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那好,大叔我走了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自己走?能行?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一定行。”她嘎不溜脆地說:“我有軌跡?!彼汛钤谇靶氐暮诮z巾甩在腦后,就好像把一切恐懼、疑慮全扔身后似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我是怕萬一?!蔽医箲]地對視她的目光。那是一雙凹陷的小眼睛,清澈透明,一眼叫我望到底的眼睛呀!那是一種堅定自信的目光,像一把刀一樣“咔嚓”一聲切掉了我的自私、恐懼和疑慮;在我心里油然而生出對她的敬畏之情,后生可畏?。∥颐摽诙稣f:“那我跟你一起走吧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大叔,你不累嗎?還得兩小時山路呢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可不能叫北京人小看了咱沈陽人,大東北的虎勁上來了,豪橫地說: “我曾經(jīng)一個月內(nèi)兩次徒步百公里,啥事沒有,放心吧,不能拖后腿?!痹捯怀隹冢揖秃蠡诹?,我咋吐這些老黃歷呢,咋就不能說陪美女走天涯呢?那樣多仗義,多浪漫?。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蘿卜地南尖,一口氣爬升二三百米,我滿頭大汗,她輕松得腳步無聲,一眨眼就甩我十幾二十米遠(yuǎn),回頭注視我喊我加油。我渴得嗓子冒煙,憋得尿包子老大,我也得忍住,美女面前逞英豪活受罪呀,我心甘情愿。到山頂,瞅前后沒人,我趕緊鉆灌木叢中方便一下,嘩嘩的大尿刺地上一個小水洼,長吁一口大氣,才提上褲子,然后“咕嘟咕嘟”灌一肚子水,抬腳就蹽。跑了一段平緩的山脊路,拐彎處我看到對面山彎處,翠綠的松柏樹下,粉紅色羽絨服上飄起來的黑絲巾停在那里。她一定是在等我,怕我跟不上她,走錯了路口。我知道走錯路的后果,我體會到她那份沉甸甸的責(zé)任感,我更覺得跟上她就是跟上年輕不掉隊,“盡吾力而不能至者,可以無悔矣,其孰能譏之乎?”那粉紅色羽絨服上飄起的黑絲巾,就是我心里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呀!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尥蹶子蹽,山風(fēng)在我兩耳呼嘯而過,我沒有了恐懼,沒有疲憊,可后來者居上,一撥撥年輕人超過我而去,可我不氣餒,不停步。我以為我能攆上她,但我總是攆不上她,她總是和我保持不近不遠(yuǎn)的距離,仿佛她就是路標(biāo),我望得見就行。我理解你,你年輕漂亮,我一個老東西跟你不是一路人。你叫我羨慕,叫我奮進,我卻沒有嫉妒和胡思亂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你和我不即不離,我遠(yuǎn)遠(yuǎn)地時不時地望到你,你那粉紅色羽絨服上飄起的黑絲巾就像一面旗幟,像聲音嘹亮的軍號引領(lǐng)我翻山越嶺,奔向勝利成功的終點。我終于看到你站住了,你坐在一塊大石頭上,和一個戴自愿者紅袖標(biāo)的人交談,你見我過來就莞爾一笑,耐心囑咐我說:“大叔,組織活動的老師說,往下全是下降,有1000米,一定慢點,注意安全。就一條道,沒有岔路,再說參加三峰連爬的都回來了,有的是人。大叔放心吧,現(xiàn)在才兩點多點,天黑之前能到大覺寺趕上車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一口氣跟我說那么多話,那種責(zé)任和溫暖我能體會到,我也隱約感到有點告別的意思。我多想加她微信,下次爬山再相會,再感受她的責(zé)任和溫暖呀!可我張不開口,我倒不是怕她拒絕,而是怕我嚇到她,我不忍心呀?我想下山對我來說比上山省力,我會超過她的,大覺寺分別時想好再說也不遲。我充滿感激地說道:“謝謝美女。我記下了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朝我擺擺纖纖玉手,蹦蹦跳跳下山了。我就緊緊地跟住她的后面,可下山的石板路陡得直坡似的,垂直得我不敢一直挺腰走,可能哈腰低頭的功夫她就蹽沒影了,或者路太陡下個斷崖?lián)踝∥业囊暯强床灰娏?。我看到她粉紅色羽絨服上飄起的黑絲巾時,她在山下一個石砬子上,就是一個模糊不清的點了,目測距離三四百米遠(yuǎn),我恨不得飛過去,可眼見后上來的小伙子大姑娘們,他們蹦蹦跳跳地在我眼前一閃而過,我心里一片愴然,心有余而力不足,畢竟我不再青春了。我是攆不上她了,也許她會在大覺寺等我一會兒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段千米下山道足足耗費我了兩小時,天快黑時我到了門口無人的大覺寺,我是最后一撥出山的人,十公里山路我走了三小時。我估計她一個半小時就到位了,我當(dāng)然沒見到她,她說過她家在大興,是一個挺遠(yuǎn)的地方。我沒失望,相信只要我爬山,早早晚晚會見的。巧的是我出大覺寺路就趕上了公交車,上車有座,我一覺睡到下車站,導(dǎo)航提前兩站提醒了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草于2025年12月6日下午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