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初冬暖陽,微風不燥,路過老城。從十字街往西,步行數(shù)千步,便能瞧到西關崗上了,商鋪民居沿街鋪開,時有古建筑間居其中,這便是西街村,這里曾是密縣老城比較繁盛的地方,今淪落為普通的村莊。這里早期為樂和街,之后又改為西南街和鼓樓街,解放后稱西街村。名字是符號,是歷史的標簽,而骨子里的那份從容,怕是幾百年來也未曾大變過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過十字街徐徐前行,便是那座創(chuàng)建于明太祖洪武四年的城隍廟。據說是明太祖洪武四年間創(chuàng)建的,歲月可真是不饒人的。朱紅的墻皮,大片大片地剝落了,露出底下灰黑的磚石,斑斑駁駁的,像一位卸了殘妝的老者,沉默地踞坐在高臺之上,臉上刻滿了風霜的紋路。山門,戲樓,廊房,大殿,一重一重地靜默著,九十三間明清的屋舍,便是一部攤開了的、無言的史書。我仰頭看那戲樓,確是高大的,雖則此刻臺上空空,鑼鼓息聲,但你側耳細聽,那空氣中,仿佛還顫動著繞梁的余音,眼前也依稀晃動著那水袖飛揚時,底下黑壓壓一片仰著的、如癡如醉的頭顱。人說這建筑群是由宋元向明清嬗變的活化石,梁柱間藏著舊制的風骨,又孕育著新生的技法。我是不大懂這些的,只覺得它只是靜靜地立在那里,便讓人感到,風從這廊下穿過,都帶著一股與別處不同的、清寂的涼意,直往你的衫子里面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與城隍廟毗鄰著的是法海寺。這寺的來歷更不凡,建于北宋,寺名還是那位好天書的真宗皇帝親賜的,可以想見當日是何等的輝煌,何等的煊赫。然而,寺宇早已毀于兵火了,仿佛一場華美的夢,醒來只剩下一片廢墟。唯余這座后建的九級方塔,孤零零地站著,像一枚釘在大地上的、銹跡斑斑的巨釘,固執(zhí)地,要將那段繁華的舊夢牢牢釘死在這里,不許它散去。塔身不算高,只十三米許,外檐七級,輪廓在斜陽里顯得分外瘦硬,有一種不屈不撓的神氣。我想,元末的那場大火,該是何等的猛烈,燒去了木構的殿閣,卻終究燒不掉這磚石壘起的魂靈。它見證過三彩琉璃的寶光,守護過舍利匣的莊嚴,如今,只與自己的影子為伴,在這漸沉的暮色里,做著一個關于咸平年間的、長長的、不愿醒來的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再往前走,那氣息便從宗教的肅穆,悄然轉入了宗族的綿長。魏氏家寢那清道光年間的門庭,雖也是二進的院落,格局儼然,卻比廟宇更多了一份人間煙火的牽掛。據說,這是新密古城僅存的宗廟了。我立在庭前,仿佛那一梁一柱之間,還縈繞著子孫祭祀時,那虔誠的、低低的祝禱聲。更叫我動心的,是家寢東側那民居院里的一株老槐樹。六百年的風霜雨雪,已將它的軀干掏空、撕裂了,看著真有些觸目驚心。但它仍倔強地伸著虬龍似的枝丫,那枝丫上,竟還綴著些憔悴的綠意。這哪里是樹,這分明是生命本身寫就的史詩了。它記得的怕是比任何碑刻都多:記得百貨公司南大倉的車馬轔轔,記得縣油石廠、皮革廠的煙火氣,記得縣營西關煤礦那深不見底的井口里,上來的是能點亮黑夜、驅散嚴寒的烏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關帝廟的山門與戲樓也還在,只是殿宇改造成了村里小學。我努力想象著,那朗朗的讀書聲,與關圣帝君凜然的注視,曾怎樣奇妙地共存于同一片屋檐之下,那該是怎樣一幅動人的圖景?廟里曾嵌著的《王羲之草書碣》,也出土過黃庭堅《歸云堂刻石》,想那等清雄邪逸的筆法,本是這方水土文脈的見證,如今卻只能靜靜地躺在博物館冰涼的玻璃柜中,供人瞻仰了。文化的精魂,有時竟是這樣漂泊無依的。幸而,廟后毗鄰的密縣一中,那所百年名校,仍在延續(xù)著這文脈,將知識的火種,一代代薪盡火傳地遞下去。校園內的“天仙白松碑”保存完整,雕刻細致精美,對于研究明代繪畫、書法藝術及歷史具有一定價值。從這里走出的,有革命前輩王東旭那樣為國為民的志士,也有無數(shù)默默建設家園的平凡棟梁。這或許,是另一種形式的香火不絕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密縣瓷窯遺址靜處在菜園溝河邊,從碗窯溝兩側的斷崖可以看到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層層裸漏的堆積,那不是普通的泥土,是密縣瓷窯的窯具與瓷片,是無數(shù)破碎了的瓶、罐、盤、碗,是整整一個時代的生活,被打碎了,埋在這里。我俯下身,拾起一片,胎骨是粗厚的,釉色是沉靜的,那上面刻劃的珍珠地花紋,即便蒙了厚厚的土,依然能想見唐代匠人運刀時的流暢與自信。我用手摩挲著這片冰涼的遺物,指尖傳來的,仿佛是歷史微弱的脈搏。那只出土的“三彩盤”,該是怎樣的大方與鮮艷?它曾盛過什么,是肥美的羔羊,還是鮮嫩的果品?出土的那個“白釉瓷罐”又見證過怎樣的宴飲與悲歡,歌舞與離亂?如今,一切都歸于沉默的黃土了,只有這些不甘心的碎片,在夕陽的殘照里,閃著幽微的、像是淚光的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街道南側的西街劇院是另一代人的記憶了。我仿佛聽見,常香玉大師那清亮激越的嗓音,曾將這屋頂下的空氣都唱得沸騰起來,那該是怎樣萬人空巷的熱鬧。如今,它變成了文化大院,熱鬧換了另一種更平實、更家常的面目。而西街的盡頭,菜園溝河靜靜地流著,那座明代的惠政橋,又名廣濟橋,雖然不再擔當交通咽喉的職責,卻依舊穩(wěn)穩(wěn)地站著,像個退休的老者,看著日升月落。橋下的水已不甚豐沛,但橋身的石料,卻被無數(shù)雙腳磨得光亮,照得見人影。走過橋,便是西關了,清代采煤的古礦井遺址沉默地躺在那里,像大地上一道深刻的疤痕,訴說著另一種關于光與熱的、在地底進行的、黑暗而英勇的史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新修的長樂路從村中筆直地穿過,將老城區(qū)與新城區(qū)硬生生地,又理所當然地聯(lián)結起來。村西北那些嶄新的民居拔地而起,紅色的墻漆在夕陽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,晃得人有些睜不開眼,這便是西街村新的符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于是轉身,又踱回那老街上。恰是時候,夕陽的余暉,正正地鋪在斑駁的水泥路上,將一切都染成了暖融融的橘色,像涂了一層上好的蜂蜜。那些古老的建筑,拖著長長的影子,愈發(fā)顯得沉靜,仿佛也在這暖老溫貧的光里打盹。而街上的人們,提著菜籃的,牽著孩童的,臉上是恬淡而滿足的神情,不慌不忙地走著。巷口飄來烙餅的香氣,熱乎乎的,夾雜著些家長里短的談笑,真切而動人。這一刻,歷史與當下,莊嚴與世俗,破碎與完整,竟如此和諧地交融在一起,分不清彼此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忽然,檐下的燈籠,一盞,兩盞,次第亮了起來。那光不是電燈那般刺眼的白,也不是燭火那樣搖曳的黃,而是一種溫潤的、沉靜的紅光,既不刺眼,也不微弱,恰到好處地暈染著青瓦與石墻,交織成一幅迷離的、暖老的畫。同游的友人是個活潑的,輕聲笑說,若此時穿一身素色的漢服或是旗袍,在這光影里,定能拍出穿越時空的大片呢。 我卻沒有答話。我只是站著,覺得自己也成了這畫中淡淡的一筆,微不足道,卻又似乎不可或缺。在這西街的斜陽與初燈里,唐宋的風,明清的雨,與今日的煙火氣,一同緩緩地、沉沉地,落滿了我的一身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