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上世紀八十年代末,那天是個仲秋的星期天上午,我正在辦公室加班,撰寫一篇周一必須上報省里主管部門的工作總結(當時還沒有實行雙休日)。傳達室門衛(wèi)突然敲門進來,說大門口有個鄉(xiāng)下模樣的人找我。我心里納悶,母親家親戚都在廣水市區(qū),父親這邊也幾乎沒有鄉(xiāng)下走動的親戚,這突如其來的訪客會是誰呢?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下樓后,只見一位身著洗得發(fā)白的藍布褂子,黑色褲腿還沾著泥巴的老漢。我還在辨認來客是誰時,對方已叫出了我的名字。仔細端詳半晌,我才認出,這是我一個十多年未曾謀面的遠房表叔——我奶奶妹妹的兒子,表叔3歲喪母,姨爺爺未再娶,表叔幼時幾乎是我奶奶帶大的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?那時候農村很窮,表叔和他的父親相依為命,過著貧窮的日子。表叔身高只有158cm,小學都沒念完,皮膚又黑,老實巴交,30多歲還沒討上老婆。我小時候跟著爺爺去鄉(xiāng)下走親戚,每年正月都要步行20多里山路去他家拜年,一般是頭天去,住一晚第二天回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大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,姨爺爺去世了,這個表叔經人介紹與百里之外的鐘祥市一寡婦結婚,入贅當地做了上門女婿。后來我爺爺奶奶年老體弱,轉為商品糧戶口遷入城鎮(zhèn)隨我家生活,我也上學、參加工作了,便與表叔這門親戚少了走動,慢慢就斷了聯系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?見了我,表叔黝黑的臉上擠出笑容,那雙布滿老繭粗糙的雙手在褂子上蹭了蹭,然后握住我伸出的手用力搖了搖,原本就寡言少語的他局促地說:“前幾年,曾聽姨爹說你在這上班,我試著一打聽,果然找到了你。不耽誤你上班吧?”我趕緊說不耽誤,問他怎么突然找我?他卻支支吾吾的,欲言又止,似有難言之隱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眼看已到午飯時間,我想表叔這么遠一路趕來找我,肯定有事,肚子也該餓了,就說帶他先去單位食堂吃飯。那時我夫人正巧在江蘇南通進修,家里沒有開伙,平時我也吃食堂。當時工資低,沒錢上館子,食堂飯菜價格實惠,小菜一毛伍分錢一份,葷菜如辣椒炒瘦肉絲、燒魚塊是三毛錢一份,粉蒸肉是五毛錢一份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進了食堂,單身職工已有不少來吃飯,金屬飯盒碰撞的聲音、打飯窗口的吆喝聲混在一起。我讓表叔先在一個餐桌坐下,我來到廚房窗口,找食堂師傅另要了一副碗筷,我打了二份小菜,一份青椒肉絲、一份紅燒魚塊、一份粉蒸肉,另外我打了四兩米飯,為表叔打了半斤米飯和一碗稀飯。坐下后,我把葷菜往表叔面前推了推,對表叔說:“單位食堂條件有限,您老將就吃點。”表叔忙說:“有肉有魚,客氣了!”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我們拿起筷子,開始吃了起來。我慢慢地吃著米飯,看著表叔喝著稀飯,大口地吃著光飯,沒怎么吃菜,估計是肚子餓了。忙說:“表叔你慢點吃,多吃點菜?!北硎宀缓靡馑嫉赜檬帜四ㄗ欤@才大口地吃菜,同時木納笨拙地邊吃邊憨笑著說:“好吃,單位的飯菜真香啊!”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我邊吃邊想,表叔已多年未見,此番這么遠來找我,肯定是有事??蓻]等我開口,就見表叔正埋著頭,筷子小心地夾起一塊粉蒸肥肉往嘴里送,那肥肉膘厚、油汪汪的,平時我也就是偶爾買一份解解饞。見表叔一口一口地吃著,我再次提醒著,慢慢吃,別哽住了,多吃點菜。?這時,表叔說:“你也吃呀!”然后繼續(xù)大口地吃飯,腮幫子鼓得滿滿的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??看著表叔吃飯,我愣了愣,眼前的表叔與過去判若兩人,印象里表叔不是這么急的人,小時候去他家,他總是好飯好菜的招待,總是把雞腿葷菜往我碗里夾??蛇@會兒,他像是餓極了,不到5分鐘,半斤米飯吃完了。我吃的慢,表叔見我碗里的飯才吃了一半,放下碗,丟下筷子,表示吃好了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我知道表叔是莊稼漢,干的是體力活,飯量大,肯定沒吃飽,只是不好意思再吃。我忙站起來,拿起他的碗,快步走到飯?zhí)么翱冢执蛄税虢锩罪?,加了一份青椒肉絲直接扣在飯上,送到表叔面前,說:“別客氣,一定要吃飽!”表叔見我一片真心,不好意思地端起碗又吃了起來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第二碗飯,表叔吃得慢了些,我吃完后,將剩下的蒸肉、青椒肉絲、魚塊全部推到表叔面前,囑咐他不著急,慢慢地吃好吃飽。大約10分鐘后,表叔把碗底剩下的幾顆飯粒吃得一干二凈,幾盤菜也只剩了個空盤底。表叔放下筷子,他邊摸著肚子,邊用手撓撓頭,還用舌頭舔了舔嘴唇,夸張地說:“我吃飽了,好多年沒吃過這么香的飯菜了!多謝了!”說完又用手抹了抹嘴。我起身為表叔端來一杯熱水,遞上一支煙,表叔喝著水,抽著煙,眼晴里透著滿足的光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表叔見我看著他,深吸了一口煙,慢慢吐了出來,說道:“我早上天不亮就從家里出發(fā),走了10多里山路到鎮(zhèn)上,坐私人三馬車到縣城,再轉頭班車來到隨州,一路上就吃了二個生紅薯(地瓜)”。我問:“怎么不吃早飯?”他嘆口氣:“怕誤了一天只有一趟的鐘祥至隨州的早班車,所以凌晨四點就起床趕路了!哪有時間吃早飯,只帶了二個紅薯既填肚子又能補充水份!”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?聽了他的話,我心里不是滋味。那時農村確實很苦,可以想象他家的日子肯定過的更是緊巴!這從他那歷盡滄桑,充滿了深深皺紋,有些營養(yǎng)不良的臉上就可以看出來。估計是為了節(jié)約錢,舍不得在鎮(zhèn)上或縣城吃頓早飯。他接著又說:“我飯量大,一頓吃了那么多,讓你破費了?!?lt;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?我看著表叔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,還有他油乎乎的嘴角,想起小候在他家,他總是把最好的雞腿和白面饃饃留給我吃,情不自禁的心里又是一陣心酸,這就是我那個命運多舛、多年未見的表叔啊,是多么的純樸善良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飯后,我?guī)П硎鍋淼轿业霓k公室,坐下后,我遞上一杯熱水,他捧著熱水杯,手有點抖,杯子里的水晃出幾滴。表叔把水杯放在桌子上,伸手從左口袋摸出一合未開包的“黃鶴樓”牌香煙,拆封后,雙手遞給我一支,然后將煙放回了口袋。接著又伸手從右口袋摸出一合皺巴巴的“襄陽”牌香煙,摸出一支煙點著抽了起來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看著我詫異的目光,表叔不好意思地說:“黃鶴樓煙勁小,襄陽煙勁大!我抽習慣了。”我知道,這并非是煙的勁大小問題,而是價格差距——當時這種襄陽煙5元一盒,黃鶴樓是16元一盒,二者相差11元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抽著表叔的煙,我心情沉重地輕聲問道:“表叔找我有什么事?”他沉默片刻,抽了口煙,嘆了口氣,忐忑不安地說“我41歲才結婚,現有一個今年17歲的姑娘,按輩份算是你的姨表妹。今年高中畢業(yè),成績不好,沒有考上大學,又不想復讀,這次來,想找你們看能不能幫她找個地方打工,先混二年,以后再找個婆家嫁人算了!”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我愣了愣了,問道:“表妹呢?”“在家呢,這次沒一起來,我先來打探一下,看看你們能不能幫上忙?!甭犃吮硎宓脑?,別人的忙可以推辭,但表叔的請托,我無倫如何是無法拒絕的。我雖然沒有為這個表妹安排一個體面工作的能力,但幫忙找個臨時工還是可以的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于是,我大腦飛快地搜索著,很快有了主意。想到姑姑家小女婿正承包一個鐵路大酒店,安排一個餐廳服務員應該是沒問題的。于是一個電話打過去,姑表妹夫滿口答應,說可以隨時來上班。不到十分鐘,表叔請托的事就辦妥了,他激動地站了起來,滿臉紅光,連聲道謝:“還是你有能耐,有路子,太感謝了!”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接著,我把這個未曾見過面的表妹上什么班,工作主要內容,工資待遇等有關事宜向表叔作了佯細說明,表叔說:“太好了,那我趕快回去讓她來!”我說,“你不用回去,你告訴我你們村里或認識的人中家里誰有電話,我可以打過去,讓表妹直接來這里!”(那時還沒有手機)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表叔搓了搓手,說“我們村里就村委會有一部電話,我不知道號碼。認識的人中家里也都沒有電話。只能我回去帶她來?!闭f罷,表叔站起來,“那我趕快回去,領你表妹來上班。”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我說,“你不著急回去,先在我這住一晚上,明早坐班車回去不遲?!北硎寰芙^了,說下午有一趟回去的班車。于是我騎上自行車,帶表叔來到長途汽車站,果然有一班半個小時后發(fā)車開往鐘祥的班車,我快速趕到售票窗口,花12塊錢為表叔買了張票,將他送到快要發(fā)車的車上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表叔臨上車時,遞給我20塊錢,說是車票錢,我說:“表叔,你好不容易來一趟,我有工作有工資,給你買張車票理所應當!你在農村,掙點錢不容易,侄兒我給你買票理所應當!”推了半天沒有接。直到汽車開動了,表叔又將20塊錢直接從窗口丟了出來,讓我無倫如何要收著。我撿起錢,想想這20塊錢對于農村人是多么的來之不易!淚花在眼里打轉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二天后的上午十一點,表叔背著一個沉甸甸的麻布口袋,領著一個身高約160cm,體格苗條,穿著碎花天藍色的確良布杉,下著水洗藍牛仔褲,腳穿一雙平底回力鞋,扎著一雙羊角小辮的女孩來到我辦公室門口。不用問,這肯定是表叔帶姨表妹來打工的。表妹臉蛋紅撲撲的,眼睛水靈靈透著聰慧,一笑露出淺淺的兩個酒窩,青春靚麗,滿溢青春活力,又不失質樸本真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于是,我忙打電話給姑表妹夫,妹夫讓我把人帶過去。我讓表叔跟我走,表叔指了指麻布口袋說:“這是30斤糯米,今年的新米,剛碾好,給你嘗嘗鮮。我們農村沒什么好東西,只有這糯米還算點稀罕物。”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我知道,這糯米對農村人而言也是珍貴的。我要給他錢,他執(zhí)意不肯:“這是我的一點心意,你要是給錢,就是看不起我!”我只好拿出10塊錢給他:“這是上次多付的車票錢,你該收下?!北硎逋妻o半天,最后只好收下8塊錢。隨后,我領著表叔和姨表妹來到鐵路大酒店,找到姑表妹夫,妹夫安排我們吃了個便飯,并將姨表妹當餐廳服務員的工作和吃住待遇等作了交待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一切安排妥當后,已快到下午上班時間,我讓表叔到我家住一晚,明天再走,但表叔說,家里還有不少農活要干,我得趕回去。我又忙把表叔送到長途汽車站,準備去給他買張車票,他說什么也不同意,要我快去上班,不要遲到了,于是我們就此別過,我騎上自行車回單位上班了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半年過去,期間我曾與姑表妹夫有過幾次聚會,曾經問到過姨表妹的打工情況,表妹夫每次都說這個姨表妹聰明伶俐、心靈手巧、什么東西一學就會,與人為善,工作認真負責,表現很好,他很滿意,其他酒店的工友也很喜歡她。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次年春節(jié)過后,正月十六,姨表妹來到我家給我拜年,帶了二塊薰臘肉、一支薰臘豬腿和十多節(jié)薰臘腸,說“這是我爸爸讓我?guī)淼?,說你從小愛吃這些煙薰的臘貨!”望著這些不起眼的臘貨,雖然價格不貴,但對農村人來說卻異常珍貴!當時的農村一年殺一頭豬,能有多少薰臘肉留給自己吃呢?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那段時間,吃著表叔帶來的薰臘肉,我想他是一個非常普通的農民,老實本分淳樸,謙虛而寡言。從他臉上縱橫的皺紋和善良的眼睛看,過往的貧窮痛苦曾經壓彎了他的腰,人到中年,入贅成家生女,生活境遇肯定不是很順暢。從他小心翼翼遞出的香煙、那袋沉甸甸的糯米和這些臘貨,雖然不值多少錢,但都承載著最純粹的親情與善良,讓我深切感受到表叔勤勞、質樸與感恩的可貴品質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那二天與表叔的兩次見面,雖沒與他深談,但他的笑容卻如陽光般燦爛,雙手粗糙卻溫暖,可見他平時用勤勞守護土地耕作,簡單生活里藏著踏實與滿足。他雖不善言辭卻真誠待人,自己承擔生活的磨難卻從不言苦,善良如初,從他身上,我看到了農村人勤勞、善良與堅持的力量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不知不覺,直到當年九月中旬,姨表妹來到我家,說“家里給我說了門親事,讓我十一期間結婚!我已辭工,準備回去,特來與您告別!”我雖感到有些突然,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,在農村很普遍,于是除了口頭表示祝福外,忙拿出100元錢算是賀禮!雖姨表妹不收,但我還是堅持讓她收下了。另外拿了4瓶12年白云邊白灑和二條普通黃鶴樓煙,讓她帶給表叔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時光荏苒,世事難料,此后,由于各自忙于生計,這一別過之后,時間又過去了二十多年,我與表叔和姨表妹再也沒有見過面,也沒有任何音訊!只可惜當時也沒留下彼此的通訊地址和聯系方式,只記得表叔住在鐘祥市湖集鎮(zhèn),哪個村組就不知道了。算起來,表叔今年應該有80多歲了,不知是否安康;姨表妹婚后生活如何,也不得而知,但愿表叔和表妹一切安好!</span></p> (圖片來自網絡,致謝!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