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1986年4月,我們接替67軍,進駐了老山戰(zhàn)區(qū),接手陣地防務。戰(zhàn)場正面西從扣林山、老山、松毛嶺、船頭至盤龍江東側的八里河東山。在戰(zhàn)區(qū)的深處,零零散散地分布著瑤、苗、壯、傣、漢等少數(shù)民族的家園。其中瑤族尤為特別,大多是分散居住,常常一家就獨占一座山頭,在山巔搭起幾間簡陋的屋子,與深山密林相依為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些日子里,我們時常能瞧見少數(shù)民族群眾在山間勞作的身影。他們生活的深山里沒有公路,依舊沿襲著刀耕火種的古老方式。身上穿著色彩鮮艷的民族服飾,很多人還赤著腳。每十天一次的趕集,對他們來說,是和外界聯(lián)系的重要途徑。為了能趕上集市,有些山民會提前一天就出發(fā),背著自家采摘的山貨,三三兩兩在崎嶇的山路上穿梭。到了猛硐集鎮(zhèn),他們就在街道兩旁蹲下,把山貨擺出來賣,換些油鹽醬醋之類的生活用品,然后再順著原路返回深山。水稻成熟的時候,用鐮刀收割,用木棍支撐堆放在梯田里,有空時就用木桶甩摜脫粒。之后,把晾曬好的稻谷背到遠處有水碓的地方,將稻谷倒進去,靠水流的沖擊力舂米,往往得等上兩三天才能取回春好的大米。這樣原始又質樸的生活,在戰(zhàn)火的籠罩下,更顯得堅韌和不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們營指揮所東側對面的山頭,住著一戶姓黃的瑤族人家。那座山頭被收拾得妥妥當當:正面是三間土墻竹頂?shù)母叻孔?,門前的山坡上種著幾棵香蕉樹,還有一片菜地。從菜地往下,足有六十多米的斜坡都開墾成了梯田,每年種一季水稻,卻足夠一家人生活。房屋后側緊挨著茂密的森林,參天大樹遮天蔽日,像衛(wèi)士一樣守護著這座小小的家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黃老頭性格開朗,特別喜歡跳舞。那時候,戰(zhàn)士們在指揮所休整,每天下午都會在空地上跳迪斯科。只要音樂一響,黃老頭就會從自家山頭跑下來,加入戰(zhàn)士們的隊伍。他穿著瑤族傳統(tǒng)的靛藍布衣,跟著強勁的節(jié)奏手舞足蹈,嘴里還時不時哼著小曲兒,臉上的笑容像山間的陽光一樣燦爛,把每個戰(zhàn)士都感染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戰(zhàn)區(qū)局勢復雜,敵我雙方的偵察和反偵察一刻也沒停過。我們心里都清楚,和當?shù)厝罕姼愫藐P系至關重要,他們就是我們最可靠的“眼睛”和“耳朵”。每次黃老頭來跳舞,我們都會熱情地遞上香煙、茶水和零食,跟他嘮家常,還特意囑咐他,要是發(fā)現(xiàn)陌生人或者可疑的情況,一定要及時告訴我們。黃老頭總是拍拍胸脯,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:“放心!有情況,我侄子是民兵連長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1987年2月初,南疆的寒意還沒完全消散,黃老頭卻腳步輕快地直接朝我們指揮所走來,臉上帶著藏都藏不住的喜色,就好像懷里揣著天大的喜事。他先是跟戰(zhàn)士們一起跳了一會兒迪斯科,在歡快的節(jié)奏里和大家說說笑笑,之后還專門找到了我,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。他一邊用瑤語夾雜著漢語,一邊用手比劃著,激動地說:“獨雷(兒子)要姐意梅(媳婦)啦!你們來尼給(吃飯)喝丟(喝酒)!”那真誠的邀請,那抑制不住的幸福,仿佛能把山間所有的陰霾都驅散,讓我們這些身處戰(zhàn)火中的軍人,也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情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從那以后,黃老頭臉上的笑容就沒斷過。3月中旬,離兒子婚期越來越近,他更是喜氣洋洋的,每次見到我們的戰(zhàn)士,都會主動熱情地打招呼,那高興的勁兒,就好像要把滿心的幸福分給每一個人。他幾乎天天都往指揮所跑,有時候和戰(zhàn)士們跳一段舞,有時候就站在空地上放聲歌唱,雖然我們聽不懂他唱的瑤語歌謠,但從那歡快的旋律和他投入的神情里,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對兒子婚事的期盼,還有對生活的熱愛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他又一次專門來找我,雙手比劃著婚禮的場景,急切地說:“就幾天!就幾天!我兒子娶媳婦,你們一定要來!都來!”看著他眼里閃爍的光芒,我用力點頭:“一定!我們一定去給你道喜!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婚禮那天,我和幾位連長,帶著提前準備好的禮物——肉菜水果罐頭各一箱,沿著山路往黃老頭家走去。梯田里的水稻已經(jīng)收割完了,田埂上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,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芬芳和淡淡的煙火氣。遠遠地,就看見黃老頭家的門前收拾得干干凈凈、整整齊齊,雖然簡陋,卻充滿了喜慶的氛圍。幾位瑤族婦女正圍著堂屋的火塘忙活著,空氣中飄來陣陣肉香和米酒的醇香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看到我們來了,黃老頭馬上迎上來,說著:“蒙唄(你好)”,熱情地拉著我們的手往屋里請。屋里已經(jīng)來了不少瑤族親戚,他們都穿著民族盛裝,見到我們這些“兵客人”,都熱情地打招呼。黃老頭的兒子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,靦腆地笑著,兒媳則穿著繡滿花紋的瑤族嫁衣,頭上戴著精美的銀飾,顯得格外漂亮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婚禮的儀式簡單卻很隆重,鄉(xiāng)親們圍坐在一起,唱著祝福的歌謠,黃老頭則端著自家釀的帶點酸甜的玉米酒,挨個給大家敬酒。米酒香醇濃郁,帶著山間泉水的清甜,一杯下肚,暖意從心底升起來。我們舉起酒杯,向新人送上祝福,也向黃老頭道喜。黃老頭笑得嘴都合不攏了,不停地說著瑤語:“呀喂!(謝謝)呀喂?。ㄖx謝)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酒席間,鄉(xiāng)親們給我們夾菜,熱情地勸酒,雖然語言交流有點不方便,但一個眼神、一個笑容,就足以傳遞彼此的情感。鄉(xiāng)親們唱起了瑤歌,歌聲在山間回蕩,把戰(zhàn)火的陰霾都趕得無影無蹤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天的喜酒,沒有山珍海味,卻有著最淳樸的真情;沒有奢華的排場,卻有著最動人的溫暖。在那個特殊的年代,在那個戰(zhàn)火紛飛的邊疆,我們和瑤族鄉(xiāng)親結下了深厚的情誼。黃老頭的笑容,那杯醇香的米酒,還有山間回蕩的歌聲,都成了我們記憶里最珍貴的片段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如今,幾十年過去了,老山的硝煙早已散去,那些曾經(jīng)的陣地也恢復了平靜。但我始終忘不了瑤山深處那座土墻高屋,忘不了愛跳舞的黃老頭,更忘不了那場充滿溫情的喜酒。那些和邊疆群眾結下的魚水深情,也早已融入我們的血脈,成為生命中最寶貴的財富,永遠值得珍藏和懷念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