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第8章：世界的棄兒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談話室的燈光調(diào)得比往常更暗一些，仿佛在配合著這個沉重的話題。梁伯年坐在椅子上，雙手交疊放在膝上，目光低垂，盯著地面某處看不見的點。窗外，珠海夏日的喧囂被厚厚的玻璃隔絕，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您能談?wù)劦弥拮尤ナ老r的情形嗎？”老陳的聲音比平時更加柔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梁伯年沒有立即回答。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，指節(jié)因用力而發(fā)白。許久，他才抬起頭，眼中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痛苦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那是一封遲到了半年的信，”他的聲音嘶啞，像是多年未曾使用過，“從一個陌生地址寄來，幾經(jīng)輾轉(zhuǎn)才到我手中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---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2001年9月，比利時安特衛(wèi)普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梁伯年住在一棟破舊公寓樓的頂層，房間狹小潮濕，只有一扇窗戶對著鄰居的墻壁。那天他剛從洗衣房下班回來，渾身酸痛。在信箱里，除了各種廣告?zhèn)鲉?，還有一個薄薄的航空信封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信封上沒有寄件人地址，只有他的名字——那個他已經(jīng)多年沒有使用過的中文名字。筆跡陌生而稚嫩，像是孩子寫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他的心猛地一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關(guān)上門，他顫抖著撕開信封。里面只有一頁信紙，寫得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，字跡同樣稚嫩而急切：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梁伯伯：我是小薇的同學(xué)小玲。林阿姨去年冬天走了，肺癌。她走前一直念著您的名字。小薇現(xiàn)在和外公外婆住，她不肯提您，但我覺得您應(yīng)該知道。林阿姨葬在珠海仙峰園公墓，朝南的位置。小薇每周日都會去掃墓...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信紙從他指間滑落，飄到地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時間仿佛靜止了。他站在原地，無法移動，無法思考。窗外的車流聲、鄰居的電視聲、遠(yuǎn)處教堂的鐘聲...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，世界變成一片真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不知過了多久，他才緩緩彎腰，撿起那封信，又讀了一遍，然后是第三遍，第四遍...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進(jìn)心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秀珍走了。在他逃亡的第五年，她就走了。肺癌——也許是因為長期的憂慮和悲傷？也許是因為無錢醫(yī)治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而他，作為丈夫，一無所知，不在身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他想放聲大哭，想嘶吼，想砸碎眼前的一切。但長期逃亡養(yǎng)成的本能壓制了這股沖動——不能引起注意，不能讓人發(fā)現(xiàn)異常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于是他走進(jìn)狹小的衛(wèi)生間，打開水龍頭，讓水流聲掩蓋他的哭泣。他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，拳頭塞進(jìn)嘴里，咬住皮肉以防止自己發(fā)出聲音。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，混合著水聲，流入排水管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痛苦——連為妻子的離世而悲痛都要偷偷摸摸，連放聲大哭的權(quán)利都沒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天晚上，他抱著那封信入睡，就像抱著妻子最后的存在。夢中，他回到了珠海的家中，秀珍還在廚房忙碌，小薇在練琴。但當(dāng)他走近時，她們的身影如煙霧般消散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醒來時，枕頭已被淚水浸濕。他知道，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可能原諒他的人，已經(jīng)不在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從那天起，他真正成了世界的棄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---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1999年12月31日，法國馬賽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千禧年之夜，全世界都在準(zhǔn)備迎接新世紀(jì)的到來。馬賽老港區(qū)人聲鼎沸，煙花準(zhǔn)備就緒，香檳冰鎮(zhèn)待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梁伯年躲在一間沒有暖氣的閣樓里，裹著薄毯，看著一臺二手小電視上的CNN直播。畫面中，巴黎埃菲爾鐵塔燈火通明，紐約時代廣場人山人海，香港維多利亞灣煙花絢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人類即將步入新世紀(jì)...”主播激動地說著，“全球數(shù)十億人正在共同慶祝這一歷史性時刻...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電視機(jī)的熒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。他面前放著一塊干硬的面包和一片奶酪，那是他的千禧年大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窗外，馬賽港的慶祝活動已經(jīng)開始，煙花在夜空中綻放，人們的歡呼聲隱隱傳來。但這些都與他無關(guān)。他是一個被時間遺忘的人，一個被世界拋棄的孤魂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電視里，主播正在采訪世界各地的人們，問他們對新世紀(jì)的期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希望世界和平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希望經(jīng)濟(jì)發(fā)展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希望家人健康幸福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每一個愿望都像是對他的諷刺。他的世界早已支離破碎，沒有和平，沒有經(jīng)濟(jì)，沒有家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午夜鐘聲敲響時，全球沸騰了。電視畫面切換著世界各地的慶祝場景：擁抱、親吻、祝福...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梁伯年關(guān)掉電視，房間陷入黑暗。只有偶爾的煙花透過小窗，在墻上投下轉(zhuǎn)瞬即逝的光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他從床墊下取出那張已經(jīng)磨損的全家福，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線凝視。照片上的三個人笑得那么幸福，渾然不知未來會發(fā)生什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秀珍，小薇，新年快樂?！彼p聲說，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凄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沒有回應(yīng)，只有遠(yuǎn)處傳來的慶祝聲，提醒著他這個世界有多么歡樂，而他有多么孤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一刻，他真正理解了什么是“時間監(jiān)獄”——不是被關(guān)在某處，而是被放逐在時間之外，成為一個永恒的旁觀者，看著世界前進(jìn)，自己卻停滯不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---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談話室里，梁伯年的敘述結(jié)束了。他靜靜地坐著，沒有流淚，但那平靜之下的痛苦卻更加令人窒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那之后，您是怎么...”小張的話沒說完，但意思明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活下去？”梁伯年接話道，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弧度，“就像行尸走肉。每天工作、吃飯、睡覺，但沒有真正活著。我知道秀珍不在了，但我仍然每周給她寫信，告訴自己她只是生我的氣，不愿意回信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他停頓了一下，繼續(xù)說：“直到2008年，我又收到一封信，是小薇的大學(xué)錄取通知書復(fù)印件。沒有附言，只有那個復(fù)印件。我明白她的意思：她沒有因為我的缺席而放棄人生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老陳輕輕點頭：“那對您意味著什么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意味著我終于可以...稍微原諒自己一點了?！绷翰暾f，“但也意味著，我徹底成了過去式。她們的生活在繼續(xù)，而我被永遠(yuǎn)留在了1996年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談話室陷入沉默。窗外，夕陽開始西下，將房間染成金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梁伯年最后說：“法律可以審判我的罪行，但時間給我的刑罰更加殘酷——它讓我活著見證自己如何成為世界的棄兒，如何錯過一切重要的時刻，如何變得無關(guān)緊要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當(dāng)談話結(jié)束，他站起身走向門口時，步伐比往常更加沉重，但也更加堅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在那個千禧年之夜和得知妻子死訊的日子之間，他經(jīng)歷了人生最深的孤獨。而現(xiàn)在，他終于可以停止逃亡，面對應(yīng)有的審判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對他來說，這不是終結(jié)，而是另一種形式的歸來——從被世界拋棄的棄兒，重新成為一個有罪但真實存在的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