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壺身是沉靜的,并非那等張揚(yáng)的朱紫,而是赭褐里透著些鐵青,像秋日薄暮時(shí),將雨未雨的天色。這般色澤,是久經(jīng)茶湯濡養(yǎng)、人手摩挲,才生出的溫潤(rùn)的幽光。它便那般靜靜地踞在案頭,仿佛一個(gè)古老的、不肯醒來的夢(mèng)。我的指尖觸上去,竟感著一絲微涼,是那種積蓄了許久的、地底泉脈的涼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涼意,引著我的眼,細(xì)細(xì)地去讀它身上的紋路。壺身通體,塑著的是洶涌的波濤,連綿不絕,卻又被匠人巧妙地馴服在這有限的圓周之上。那浪紋不是刻,竟是渾如天生地長(zhǎng)出來的一般,起伏之間,藏著無盡的律動(dòng)。而就在這一片蒼茫的、青銅色的海波之中,有巨鯉隱現(xiàn)。不,它正奮力地要掙脫這海的束縛哩!你看那魚尾,是如何有力地拍打著浪花;那魚身,又是怎樣一種扭動(dòng)的、掙扎的姿態(tài),每一片鱗甲,都似乎在唿吸,在顫動(dòng)。這哪里是泥塑火燒的物件,這分明是生命在凝固前最后一霎的、驚心動(dòng)魄的定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的神思便有些恍惚起來,仿佛聽見了那遠(yuǎn)古的濤聲。這魚,莫非便是《莊子·逍遙游》里,那化而為鳥的北冥之鯤么?只是它要化的,卻不是憑風(fēng)而徙的鵬,而是那藏于九淵、行于九天的神龍了。這念頭一生,再看那壺,便陡然不同。那翻卷的浪花之上,壺蓋處,一個(gè)崢嶸的龍頭正破浪而出,探出半個(gè)身子,龍睛雖只是兩點(diǎn)微凸,卻炯炯地,蘊(yùn)著雷霆與雨露。龍口微張,似是吞吐著宇宙的元?dú)?。一尾一首,一掙扎一超越,這小小的壺上,竟演盡了生命最壯闊、最艱辛的一場(chǎng)蛻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般“化”的歷程,是何等的慘淡經(jīng)營(yíng),又是何等的孤注一擲!魚不知龍之樂,龍亦或已忘魚之艱。這其間的困頓、掙扎、希冀、恍然,又豈是旁觀者所能盡知的?忽然便想起王靜安先生在《人間詞話》中的言語來,他說古今之成大事業(yè)、大學(xué)問者,必經(jīng)過三種之境界。那“昨夜西風(fēng)凋碧樹,獨(dú)上高樓,望盡天涯路”的惘惘不甘,不正如這魚在淵中,仰望那不可及的水面之光么?那“衣帶漸寬終不悔,為伊消得人憔悴”的執(zhí)拗與苦求,又恰似這魚,奮其鱗鬣,不恤其身地向上沖擊了。待到那“驀然回首,那人卻在,燈火闌珊處”的頓悟與成就,便化作了這破浪升騰的龍首,一切艱辛,此刻都化為雍容與自在。一把壺,竟也藏著一部無聲的“人間詞話”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于是拈起一撮茶葉,投入壺中,緩緩注下沸水。霎時(shí)間,白氣氤氳而起,繞著那龍首,竟像真的有了云蒸霞蔚的景象。那鯉與龍,在這流動(dòng)的熱霧里,仿佛也霎時(shí)活了過來,要隨著這水汽,游弋到無盡的太虛中去。我捧著這微燙的壺,如捧著一團(tuán)溫?zé)岬?、跳?dòng)的心臟。它不再是一件器物,它是一個(gè)靈魂的住所,安放著古往今來,所有掙扎著、求索著的生命的影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茶香,便在不知不覺間,彌漫了這小小的書齋。我呷了一口,那茶湯是苦的,過后,卻有一絲極淡遠(yuǎn)的甘甜,從舌底幽幽地泛起。這滋味,竟與品咂這壺的意韻,渾然融為一體了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