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林舒又一次在深夜驚醒，電腦屏幕還亮著，密密麻麻的文字開始在她眼前游動。她揉了揉太陽穴，端起早已冷掉的茶抿了一口，苦澀讓她微微皺眉。這是她連續(xù)第幾天在辦公室過夜了？墻上的鐘指向三點十七分，這座城市靜得不像她熟悉的那個北京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手機(jī)屏幕突然亮起，是母親發(fā)來的信息：“老宅要拆了，回來收拾東西吧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簡短的幾個字，卻讓她本就緊繃的神經(jīng)又是一顫。老宅，那個她拼盡全力逃離的江南小鎮(zhèn)，那個在她記憶里永遠(yuǎn)慢半拍的地方，終于也要像其他一切一樣，給所謂的進(jìn)步讓路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總監(jiān)批假時驚訝的表情讓她有些不自在。“三天？你能離開這么久嗎？”他半開玩笑地問，林舒只是勉強笑了笑。她負(fù)責(zé)的項目正處在關(guān)鍵階段，可內(nèi)心深處，有什么在催促她回去——也許是記憶中祖母坐在院子里磨豆?jié){的身影，也許是后院里那棵年年花開的玉蘭樹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飛機(jī)降落時，江南的雨正綿綿不絕。打車回到鎮(zhèn)上，沿途的風(fēng)景既熟悉又陌生。新建的商業(yè)街、招牌閃亮的連鎖店，穿插在老舊的白墻黑瓦之間，形成一種怪異的拼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老宅比記憶中要小許多，也破敗了許多。院墻爬滿青苔，木門吱呀作響，像是在訴說多年無人問津的寂寞。母親已經(jīng)先到了，正在堂屋里收拾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你祖母留下的東西不多，都在這了?！蹦赣H指著角落里一個舊木箱，“你看看有什么要留的，其他都不要了，咱們明天就回北京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母親永遠(yuǎn)是那樣雷厲風(fēng)行，連告別都要搶時間。林舒沒應(yīng)聲，獨自走到后院。玉蘭樹還在，花正開著，潔白的花瓣在細(xì)雨中美得不真實。樹下的石磨靜靜立在那里，仿佛在等待一雙熟悉的手來推動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“你就是林家的外孫女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一個溫和的聲音從身后傳來。林舒轉(zhuǎn)身，看見一位白發(fā)老婦站在月洞門下，手里捧著一個粗陶碗，碗里盛著嫩白的豆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我是明心，住在隔壁?！崩蠇D走近，將碗遞給她，“你祖母以前最愛吃我做的豆腐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林舒接過，豆腐的溫?zé)嵬高^粗陶傳到掌心，帶著淡淡的豆香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謝謝您?！彼p聲說，“我明天就要走了，這碗——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明天再來還吧。”明心婆婆微微一笑，眼神清明得不似老人，“豆腐要趁鮮吃，碗也不急著還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晚，林舒就著母親買來的面包，嘗了一口那豆腐。細(xì)膩的口感讓她驚訝，豆香濃郁，帶著天然的清甜。她忽然想起祖母常說：“明心阿姨做的豆腐，有天地精華。”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第二天清晨，林舒被鳥鳴喚醒。母親因為公司急事，提前回了北京，留她一人處理剩余事務(wù)。她拿著那只粗陶碗，按照母親說的方向，找到了明心婆婆的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是一座比老宅更舊但維護(hù)得很好的院子。門沒關(guān)，林舒輕輕推開，看見明心婆婆正坐在小凳上挑揀黃豆。院子里擺放著各種陶盆陶罐，幾株梅樹斜倚墻角，姿態(tài)蒼勁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來了？”明心婆婆頭也不抬，“把碗放那吧，過來幫我揀豆子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理所當(dāng)然的語氣讓林舒有些錯愕，但她還是照做了。坐在小凳上，學(xué)著明心婆婆的樣子，將發(fā)霉變色的豆子挑出來扔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做豆腐，第一步就是揀豆?！泵餍钠牌诺穆曇羝骄?，“壞的不要，不成熟的不要，雜質(zhì)不要。一顆壞豆，會壞了一整鍋漿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林舒點點頭，專注手下的工作。奇怪的是，這個簡單重復(fù)的動作，竟讓她感到一種久違的平靜。挑揀豆子的沙沙聲，遠(yuǎn)處傳來的鳥鳴，空氣中浮動的淡淡霉味和花香，一切都那么真實可觸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您認(rèn)識我祖母很久了嗎？”她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明心婆婆微微一笑：“一輩子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豆子揀完，明心婆婆起身將好豆子倒進(jìn)清水盆中：“現(xiàn)在要泡豆。水不能多不能少，時不能長不能短。夏天四個時辰，冬天八個時辰，看天而定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看天而定？”林舒不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天熱發(fā)得快，天冷發(fā)得慢。”明心婆婆瞥她一眼，“你們現(xiàn)在的人，什么都看表計時，卻忘了表是死的，天是活的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林舒想起自己手機(jī)上密密麻麻的日程提醒，每個項目都精確到分鐘，不由得沉默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泡豆需要時間，明心婆婆卻不再理會她，自顧自地打理院中的花草。林舒站在原地，不知該走該留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你要是沒事，”明心婆婆突然開口，“可以幫我磨些芝麻。明天做豆腐腦用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并非邀請，更接近指令。林舒卻鬼使神差地留了下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石磨沉重，她費了好大力氣才推動。磨碎的芝麻散發(fā)出濃郁的香氣，汗水從額頭滑落，手臂開始酸疼，但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在她心中滋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明天來看看吧，豆腐是怎么成的?！迸R走時，明心婆婆說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林舒本想拒絕——她原計劃明天一早就回北京。但看著老人平靜的眼神，她點了點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當(dāng)晚，她給總監(jiān)發(fā)了郵件，請求延長假期。敲下發(fā)送鍵時，心跳得厲害，仿佛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凌晨四點，天還墨黑，林舒就來到了明心婆婆的院子。廚房里亮著昏黃的燈，灶上大鍋里的水已經(jīng)微溫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現(xiàn)在磨豆?！泵餍钠牌艑⑴莅l(fā)的黃豆舀進(jìn)石磨。林舒推動磨桿，豆子化作乳白的漿液，順著石槽流入桶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慢些，”明心婆婆說，“不是越快越好?？炝?，豆渣粗，出漿少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林舒放慢速度，調(diào)整呼吸，與石磨的節(jié)奏合一。磨豆聲規(guī)律而 soothing，水汽在廚房里彌漫，她的額頭滲出細(xì)汗，卻不覺疲憊，反而有一種奇異的清醒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漿磨好了，明心婆婆將漿液倒入紗布袋，在熱水中揉搓。“這是濾漿，去渣存精。”老人的手在熱氣中熟練地動作，如同舞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濾好的豆?jié){倒入大鍋煮沸，豆香瞬間充盈整個廚房。明心婆婆舀了一碗剛煮沸的豆?jié){遞給林舒：“嘗嘗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林舒小心接過，吹散熱氣，抿了一口。那味道純凈而濃郁，帶著陽光和土壤的精華，與她習(xí)慣的超市豆?jié){完全不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真好喝?！彼芍缘卣f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明心婆婆點點頭，取出鹵水，緩緩倒入適量豆?jié){中，輕輕攪拌?！包c豆腐最是關(guān)鍵。鹵多則老，鹵少則散，心要靜，手要穩(wěn)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林舒看著豆?jié){在鹵水作用下漸漸凝結(jié)成腦，如同魔法。那一刻，她忽然想起自己多年前選擇廣告行業(yè)的初心——不也是想創(chuàng)造某種轉(zhuǎn)化，將平凡變得不凡嗎？只是不知從何時起，這種創(chuàng)造的喜悅被無休止的KPI和競品分析淹沒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豆腐成型需要時間，兩人移到院中梅樹下喝茶。天光微熹，遠(yuǎn)處雞鳴聲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您做了一輩子豆腐，不覺得枯燥嗎？”林舒忍不住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明心婆婆望著漸亮的天空：“你看那梅樹，年年開花，不也覺得枯燥？云來雨去，日出月落，都是重復(fù)，卻也都是新的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抿一口茶，繼續(xù)道：“你祖母生前最愛說，禪心自在。不是離開生活去找清凈，而是在日常里看見真實。我淘米洗菜時聽見水流，案頭寫字時看見筆尖劃過紙頁，磨豆做豆腐時感受豆子的變化。尋常里，有每一刻的實在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林舒怔住了。這些話，祖母也常對她說，可她從未真正聽懂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現(xiàn)在的年輕人啊，”明心婆婆輕輕搖頭，“忙得連吃飯都要盯著屏幕，走路都要聽著耳機(jī)，生怕錯過什么，其實是錯過了全部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天亮了，豆腐也已成型。明心婆婆切下一塊，用荷葉包好，遞給林舒：“帶給你母親，她小時候最愛吃熱的?！?lt;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回到老宅，林舒打開電腦，處理積壓的工作郵件。團(tuán)隊提交的方案讓她不甚滿意——數(shù)據(jù)齊全，創(chuàng)意精準(zhǔn)，卻缺少靈魂。她想起凌晨那碗豆?jié){的純粹味道，想起明心婆婆說的“去渣存精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撥通了視頻會議。屏幕那端，團(tuán)隊成員個個神色緊張，以為又要挨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我們把方案重新做一遍。”林舒說，“但這次，忘掉數(shù)據(jù)，先問問自己，這個產(chǎn)品真正打動你的是什么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會議結(jié)束后，她感到一種久違的興奮——不是因為她掌控了局面，而是因為她找回了創(chuàng)作的初心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下午，她獨自整理老宅的遺物。在祖母的舊木箱底，她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本泛黃的筆記。翻開一看，是祖母記錄的日常：某日梅花開了，某日做了新茶，某日磨豆時悟得什么道理... ... 瑣碎，卻充滿詩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其中一頁寫道：“今日磨豆，忽有所悟。豆如人心，需經(jīng)揀選、浸泡、磨碎、過濾、煮沸、點鹵、壓制，方成豆腐。每一步都不可少，每一步都是修行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林舒撫摸著那些褪色的字跡，眼眶濕潤。她終于明白，祖母在那緩慢的歲月里，活得何等豐富而深刻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第三天，她主動去幫明心婆婆做豆腐。手法依然生疏，但心靜了許多。磨豆時，她聽見石磨與豆子摩擦的聲音，如細(xì)雨沙沙；濾漿時，她看見乳白的漿液如絲綢般流動；點鹵時，她感受到那種從液體到固體的微妙轉(zhuǎn)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進(jìn)步了?！泵餍钠牌牌铺旎牡胤Q贊，“心定了，手就穩(wěn)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傍晚，她接到總監(jiān)的電話，詢問她何時返崗。團(tuán)隊成員已經(jīng)抱怨工作量太大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我再需要兩天。”林舒平靜地說，“有些東西，急不得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掛斷電話，她看見明心婆婆站在院中那口古井邊，正打水澆梅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這口井，”明心婆婆說，“旱不枯，澇不溢，始終有自己的節(jié)奏。人也該如此——不因風(fēng)來而慌，不因雨住而空，守著自己的澄澈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林舒忽然懂了。所謂禪心，不就是這種容納萬物的柔軟嗎？接得住花開的喜，也容得下葉落的寂。忙，是為了讓日子有滋有味地落地；靜，是為了讓靈魂有處安放地呼吸。這般動靜相濟(jì)，才是生活最本真的自在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回北京的前一天，林舒起了個大早，幫明心婆婆做完最后一鍋豆腐。告別時，明心婆婆送她一套小小的茶具——一只壺，兩只杯，都是粗陶制成，質(zhì)樸溫潤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你祖母留下的，”明心婆婆說，“她常說，器物如人，經(jīng)過歲月打磨，才有味道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林舒小心接過，看見杯底刻著兩個小字：“當(dāng)下”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回京的飛機(jī)上，林舒望著舷窗外的云海，想起明心婆婆的話：“云來云去，天空依舊?！彼蜷_電腦，開始修改那份備受期待的項目方案。但這次，她不再堆砌數(shù)據(jù)和華麗的辭藻，而是講述了一個關(guān)于時間與耐心的故事——關(guān)于豆腐，關(guān)于茶，關(guān)于那些在快速時代里依然堅守慢的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飛機(jī)落地，開機(jī)，幾十條工作信息涌入。但她不再心慌，只是深吸一口氣，一一回復(fù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辦公室還是那個辦公室，項目還是那個項目，但有些東西不同了。她在辦公桌上放了一只小小的粗陶杯，每次看到，都會想起凌晨廚房里的豆香，想起石磨規(guī)律的轉(zhuǎn)動聲，想起祖母筆記上的字句：“禪心自在，不過是在尋常里照見每一刻的實在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周末，她在租住的小公寓里嘗試做豆腐。沒有石磨，她用攪拌機(jī)代替；沒有鹵水，她在亞洲超市找到葡萄糖酸內(nèi)酯。過程笨拙，結(jié)果也不完美，但當(dāng)她將自制的豆腐送入口中時，嘗到的不只是豆香，還有時光的味道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項目 presentation 那天，她破天荒地沒有用花哨的PPT，而是帶著一套簡單茶具進(jìn)場。在客戶面前，她緩緩泡茶，講述了一個關(guān)于老宅、豆腐和傳承的故事。茶香氤氳中，不少人眼神變得柔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談到忙與靜的平衡，談到在快速變化的世界里如何守住內(nèi)心的節(jié)奏，談到品牌如人，需要經(jīng)過揀選、浸泡、磨碎、過濾、煮沸、點鹵、壓制，才能成就真正的品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會議結(jié)束時，客戶負(fù)責(zé)人久久握著她的手：“很久沒聽到這樣有溫度的報告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晚，團(tuán)隊?wèi)c祝項目成功通過。林舒卻提前離場，回到公寓，泡了一壺清茶。窗外霓虹閃爍，車流如織，她卻不再感到焦慮。她拿出祖母的筆記，翻到最后一頁，那里寫著：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禪心二字，拆開來看，是單純的示，簡單的單。心字三點，如流水不絕。自在，就是自己在自己之中?；钤诋?dāng)下，心無掛礙，便是禪心自在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微微一笑，合上筆記，端起茶杯。茶溫正好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