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若說夏日的邕江是一首激昂的交響樂，那么它的冬日清晨，便是一首清麗婉約的絕句，需在熹微的晨光里，細細地品，慢慢地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是在一陣清冽的江風(fēng)中醒來的。這風(fēng)，沒有北國冬日的刀鋒之氣，只帶著南國特有的、水洗過的溫潤涼意，像一方薄薄的濕絹，拂在臉上，瞬間便滌盡了殘夢的黏稠。天光尚未大亮，是一種柔和的、蟹青色的調(diào)子。我循著心中那點詩意，信步走向江畔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遠遠地，便望見那一江碧水了。此時的邕江，是靜默的，仿佛還沉在一場酣甜的夢里。夜里生成的那一層薄薄的、乳白色的水汽，正依依不舍地纏繞在江面，隨風(fēng)緩緩流動，像一條被仙女遺落的輕紗，又像一首無形之筆在江上寫下的朦朧詩行。對岸的青秀山，在這水汽的繚繞中，褪去了白日里的蒼翠分明，只剩下幾筆淡墨寫意似的影子，影影綽綽的，與天色、水色渾然一體，宛如一幅剛剛鋪開、墨跡未干的水墨長卷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就在這朦朧畫卷里，我遇見了一位正在寫生的老人。他坐在折疊小凳上，面前支著畫架，一筆一筆地勾勒著眼前的景致。我輕輕走近，生怕驚擾了他筆下的世界。畫布上，江霧氤氳，山影朦朧，竟比實景還要多出幾分詩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"您常來這里畫畫嗎？"我忍不住輕聲問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老人手中的畫筆未停，目光依然流連在江面上："三十年了。每年冬天，只要不下大雨，我都會來。"他的聲音溫和，帶著畫者特有的專注，"你看這冬日的邕江，看似單調(diào)，其實最有韻味。夏天的江太喧鬧，秋天的江太斑斕，只有冬天，它才肯露出最本真的模樣。"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他指著畫布上的一處空白："這里要留白，就像中國畫里的計白當黑。霧是江的呼吸，留白就是給江留出呼吸的空間。"說著，他用蘸滿淡青色的畫筆輕輕一抹，江霧便在畫布上活了起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番話讓我怔住了。是啊，我們總是追逐著濃墨重彩的風(fēng)景，卻忽略了這份淡雅中的深意。老人收起畫筆，緩緩說道："我年輕時也喜歡畫鮮艷的景色，直到有一天發(fā)現(xiàn)，最美的是這份歷經(jīng)歲月沉淀后的淡泊。就像人生，轟轟烈烈固然精彩，但最終都要回歸平淡的本真。"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他收拾好畫具，朝我點點頭，沿著江岸慢慢遠去。我望著他的背影，忽然明白：他畫的不僅是江景，更是一種人生境界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走近了，才聽得見那極細微的聲響。江水是活的，它輕輕地、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岸邊的石階，發(fā)出"汩——汩——"的聲音，那聲音溫柔而富有節(jié)奏，像是母親在搖籃邊哼唱的古老歌謠。江邊的每一級石階，都被這多情的江水浸潤得顏色深濃，透出一種沉靜的光澤。幾株老榕樹，垂著長長的氣根，靜靜地立在岸邊，它們的葉子被這冬晨的濕氣滋養(yǎng)得愈發(fā)蓊郁蒼翠，仿佛將積攢了一生的綠意，都在這個清冷的早晨毫無保留地吐露出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江面上已有早起的漁人。那是一葉小小的扁舟，船上的人披著蓑衣，不緊不慢地整理著漁網(wǎng)。他并不急切，動作從容得如同這江水本身。忽然，他手臂一揮，那漁網(wǎng)便在空中舒展開一個完美的扇形，悄無聲息地沒入水中。這一幕，靜默得像一場儀式，沒有言語，只有動作與自然的交融。他捕的不是魚，怕是這滿江的寧靜與詩意吧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江岸的步道上，也開始有了生氣。跑步的人，呼出團團白氣，與江霧融在一起；練太極的老人，衣袂飄飄，動作如行云流水，與這江、這霧、這慢節(jié)奏的時光渾然天成。最動人的，是幾位在岸邊唱邕劇的老人，胡琴咿呀，唱腔悠遠，那聲音穿過薄霧，貼著水面?zhèn)鱽?，帶著水汽的潤澤，聽著便讓人心里生出一種熨帖的、妥妥當當?shù)呐鈦怼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太陽終于從云層后微微探出了頭。光線是金黃色的，卻不強烈，斜斜地投射過來，將江面的水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粉。那霧氣在光中流轉(zhuǎn)，仿佛有了生命和質(zhì)感。江水的綠，岸樹的翠，在光線下層次分明起來，卻又被這層金色的薄紗柔和地統(tǒng)一在一起。整條邕江，霎時間變成了一首流淌著的、光與影的抒情詩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忽然覺得，這邕江的冬晨，美就美在這份"溫潤的清冷"里。它沒有嚴寒的肅殺，卻保有冬日特有的清醒與寧靜；它充滿生機，卻以一種最含蓄、最內(nèi)斂的方式表達。它就像一位歷經(jīng)世事的智者，褪去了所有的火氣與浮華，只將最本真、最從容的生命姿態(tài)，舒展在這南國的天地之間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哪里是尋常的晨景？這分明是一首無需字句、卻動人心魄的詩。它以江為紙，以霧為墨，以光影為韻腳，以流水為節(jié)拍，而那寫生的老人，那些晨練的身影，都是這首詩里最動人的意象。一字一句，都寫在這無垠的天地里，等著有心人來品讀。而我，便是今晨那個幸運的讀者了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