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 style="color:rgb(22, 126, 251); font-size:22px;">它最后一次來,足足等了兩個多月,她來時是悄無聲息的。沒有往常那種小腹隱隱的、往下墜著的酸脹,也沒有突如其來的、一點就著的煩躁。它像一個小偷,或者更像一個決心要離開的、沉默的客人,只是在某個深夜里,留下極淡的、幾乎要被忽略的一點痕跡,然后便掩上門,永遠地消失了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 style="color:rgb(22, 126, 251); font-size:22px;">起初,我并未察覺這是一場告別。我以為它只是又一次的姍姍來遲,或是被我近來的奔波與勞碌所驚擾,暫時躲了起來。直到一個月,兩個月,日歷一頁頁地翻過去,那片熟悉的、規(guī)律的“潮汐”再也沒有漲上我身體的岸線,我才恍然明白,那個陪伴了我大半生的“親戚”,是真的走了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 style="color:rgb(22, 126, 251); font-size:22px;">我的身體,仿佛成了一座忽然安靜下來的老房子。這安靜,起初是令人愜意的,是一種解脫。再也不用計算著日子,提心吊膽地防備著它的突然造訪;再也不用在炎炎夏日里,忍受那份密不透風的黏膩;再也不用擔心褲子經過精心防備還是會被弄臟而不自知的尷尬;再也不用在久坐的桌前任由她不聽使喚毫無控制地淋漓;再也不用站在珂捷化妝品店門口麻煩小姐姐“拿兩包超長夜用托瑪琳”;甚至,每個月還節(jié)省了幾十塊錢。我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、身體上的自由,輕松,仿佛送走了一個久居的客人,長長地舒了口氣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 style="color:rgb(22, 126, 251); font-size:22px;">可這自由里,卻摻著一絲說不清的悵惘。我開始在記憶的倉庫里翻找,尋找它最初到來的樣子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 style="color:rgb(22, 126, 251); font-size:22px;">那是初三最后一個學期,我十四歲。正月十五,剛剛開學。走了那么遠的山路覺得有點累,當我看到內褲上那一點猝不及防的、褐紅色的印記時,心里是慌的,那是一種笨拙的、羞于啟齒的啟蒙。其實,初中三年無論是晚上點煤油燈需要一根衛(wèi)生紙做燈芯,還是公共廁所毫無隱私的司空見慣,早已經熟悉了大姐姐們抽屜里的秘密??墒?,當這一刻來臨,我還是忘記了,以為這是受傷了。我的惶恐恰好被一個姐姐瞄見了,是她,幫我解了圍。那時候,又恐懼又竊喜。恐懼的是,許多痛經的姐妹呲牙咧嘴的模樣歷歷在目,竊喜的是,從此不用擔心自己也是一個石女。從此,一個女孩的身體里,開始有了屬于女人的、規(guī)律的節(jié)律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 style="color:rgb(22, 126, 251); font-size:22px;">這節(jié)律,貫穿了我最為豐沛的年華。它見證過我初戀愛時的心跳與暈眩,也分擔過我失戀時躲在被窩里無聲的哭泣;它曾在我孕育新生命的狂喜中暫時退場,又在孩子斷奶后,以一種更洶涌的姿態(tài)宣告回歸。它是我身體內部一片忠誠的、永不爽約的海洋,有漲,有落。潮來時,帶著疼痛與煩躁;潮退時,留下一身潔凈與輕盈。我的創(chuàng)造力,我的情緒,我對生命最本真的熱愛與厭惡,似乎都與這片海的律動息息相關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 style="color:rgb(22, 126, 251); font-size:22px;">關于大姨媽的猜想,直到她走后依然存在。首先,就是不明白為什么叫她“大姨媽”。其次,就是不知道為什么叫“做好事”。更讓人疑惑的是,古時候的媽媽們,沒有衛(wèi)生紙和衛(wèi)生巾甚至連衣服都穿不上,親戚來了怎么招待?過去那么窮,褲子都沒有幾條,如果弄臟了或者換洗了,大冬天的怎么才能干?多年以后,也終于讓我明白,我那幾個堂姐姐,為什么用各種許諾忽悠我把家里各種厚厚的報刊雜志送給她們?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 style="color:rgb(22, 126, 251); font-size:22px;">如今,我的親戚正式宣布告別。她,是我的大姨媽,伴隨了我37年的好閨蜜。如今,海平線遠了,潮汐退去了。我的身體內部,變成了一片開闊而寧靜的、正在走向秋天的原野。風是溫和的,土地是干爽的。我再也不會因為一件小事而暴怒,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感到悲傷。情緒像被濾過了一般,變得平穩(wěn),甚至有些淡漠。這是一種成熟么?我想是的。但它也是一種失去,失去了那種伴隨著荷爾蒙起伏的、鮮活的、帶著刺痛感的生命力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 style="color:rgb(22, 126, 251); font-size:22px;">曾經,讀師范的時候,因為年齡小,不會縫被子,也不會洗被子,每次弄臟了都是同宿舍的羅橋楊姐姐給我拿到樓頂晾曬,然后幫我把被子鋪在樓頂太陽底下縫好,記得那時沒有頂針,她可聰明,拿個吃飯的勺子代替,我坐在旁邊,崇拜的感激的心里暗暗發(fā)誓的看著她,這是比媽媽還好的女人,我要永遠記住姐姐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 style="color:rgb(22, 126, 251); font-size:22px;">曾經,大姨媽也試圖離開。那時候,她像個心猿意馬的職場老油條。仗著自己資格老,時而兩三個月不來,時而十天半個月來一趟,讓你措不及防。那時候還沒有兒子,純屬為了延緩衰老,證明男女有別,于是找了個醫(yī)生調理了大半年。沒別的方法,每天夜里燉上一鍋紅棗當歸黑豆湯,里面放雞蛋加枸杞,早上當早餐。連續(xù)半年,吃得整個屋子都彌漫著當歸氣味,人都差點成了當歸精了。隨著大姨媽的重返職場,情緒穩(wěn)定下來,居然有了兒子。也許是緣分吧,這就叫失而復得的喜悅。如今,兒子也六歲了,過去那么久,親戚想走我也就不強留了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 style="color:rgb(22, 126, 251); font-size:22px;">我有時會下意識地撫摸自己的小腹,那里不再有周期性的鼓脹與絞痛。那片曾經每月都要經歷一次“血洗”的戰(zhàn)場,如今偃旗息鼓,長出了安靜的青草。我仿佛能聽到風從草葉間穿過的聲音,那聲音在說:一個時代,結束了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 style="color:rgb(22, 126, 251); font-size:22px;">它走得如此安靜,連一聲再見也沒有說。或許,它是在用這種最體面的方式,與我道別。它曾轟轟烈烈地來,宣告我的成熟;如今它悄悄地去,提醒我的珍惜美好時光。它把那些與疼痛搏斗的夜晚,那些因不便而尷尬的瞬間,都一并帶走了,只留下一種更深沉、更恒久的東西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 style="color:rgb(22, 126, 251); font-size:22px;">記得在《老去總是傷感》里寫過一句話:十八歲看四十歲,覺得很遙遠。四十歲看十八歲,猶如昨天。我與“大姨媽”相伴的這三十多年,于此刻的我,也仿佛只是夢一般的事。那些曾經的焦灼、不適、抱怨,如今都蒙上了一層柔光,變得可以原諒,甚至有些可愛了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 style="color:rgb(22, 126, 251); font-size:22px;">它來過,像一個盡職的守夜人,守護著我作為女性最蓬勃的生命周期。如今,它下班了,把寧靜的、屬于自己的夜晚,完整地交還給了我。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<b style="color:rgb(22, 126, 251); font-size:22px;">看到衛(wèi)生間墻壁上掛著的防水背包,打開拉鏈,里面還有幾包沒用完的托瑪琳,心里有點不舍,眼眶居然濕潤了。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和我一樣感慨,或者說有點小題大做的傷感。大姨媽,悄悄來過,又走了。我不想說再見,我只在心里,為它立了一塊無字的碑,紀念它曾在我身體里,掀起過的,所有波瀾壯闊的、屬于生命的潮汐。往后的日子,是風平浪靜的內海,是秋水長天的開闊。也好。</b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