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<b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雪落夢歸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——致去年的最后一場雪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文/賈金桃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暮色漸沉，窗外的光，一寸寸暗下來，像是往清水里滴入濃墨，緩慢洇開冬的紋理。我擱下筆，紙頁上那些未竟的句子，仿佛都睜著空洞的眼，與我一起走進(jìn)去年最后的那場雪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那場雪，初時(shí)疏疏落落，繼而紛紛揚(yáng)揚(yáng)，如扯碎的云絮，天地間一片純白。光禿的枝椏托住蓬松的雪團(tuán)，成了宋畫里的折枝花卉。它下了三天三夜，覆蓋了枯草的頹唐，掩去了小徑的曲折，高山因雪白頭，河流因雪止步。那場雪，讓世界回到最初的模樣，浩蕩的潔白溫柔如許，仿佛不是降落，而是天地一場深情的覆蓋，是時(shí)光開出的花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那場雪，落在父親倒下的第三十六個(gè)冬天。寒風(fēng)叩窗的聲響，讓我恍惚間又看見那個(gè)弓著背的身影：軍大衣的肩頭落滿霜華，他背著數(shù)十斤糧油和生活用品，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(jìn)沒膝的雪地。麻繩在他雙肩勒出深痕，像是他終生佩戴的另一枚勛章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那是臘月廿八的黃昏，父親剛開完黨員會議，聽說獨(dú)居的陳奶奶生活艱難，轉(zhuǎn)身就扛起糧袋扎進(jìn)風(fēng)雪。母親追出院門遞傘時(shí)，只望見雪幕中那抹漸遠(yuǎn)的軍綠，像一面褪色的軍旗，在蒼茫天地間，迎著冽冽寒風(fēng)飄揚(yáng)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“陳奶奶，我來看你了！”父親一邊敲門一邊喚著?！袄蠒?！使不得、使不得呀！”陳奶奶顫巍巍地迎出來，父親已利索地卸下糧袋，順手提起水桶去井臺破冰。他結(jié)霜的眉棱下，那雙經(jīng)歷過皖南事變和淮海戰(zhàn)役的眼睛依然明亮，這不是勝利者的光芒，而是和平年代體察民情的溫暖。他一邊往灶膛添柴，一邊叮囑：“雪天路滑，您老千萬別出門?！狈路鹜浟俗约簞傇诮Y(jié)冰的田埂上摔過兩跤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返程時(shí)夜色已濃，父親在河畔的柳樹旁駐足，他望著遠(yuǎn)處靜默的村落，喃喃自語：“這些孤寡老人，都是當(dāng)年在后方納鞋底、送軍糧的鄉(xiāng)親啊……”未說完的話，在寒風(fēng)中化作白霧，成為他生命里最后的叮嚀。不知過了多久，巡夜人發(fā)現(xiàn)父親因突發(fā)心臟病，倒在了回家的路上，手心里攥著一把晶瑩的雪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如今，三十七年過去了，每場雪，都像是他未寄出的黨費(fèi)，都在訴說他未竟的心愿。我總在雪夜里學(xué)父親的樣子，溫一壺酒，寫幾行字，雖不曾飲，卻能品出他舊軍裝里的風(fēng)霜，總能感受到他生命中燃燒的激情與力量！讓父親倒下的那場雪特別重，壓得群山低吟，河水嗚咽。我忽然明白，父親不是倒在雪里，他是將對黨的忠誠、對人民的熱愛，融進(jìn)了這片土地，化作另一種春天，在祖國母親的懷抱中，永恒屹立！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而今，那個(gè)心里裝著百姓的人，那個(gè)被毛主席接見過兩次的人，那個(gè)英雄父親，已化作漫天飛雪，灑落在他深愛的這片土地上。望著窗外蒼茫，我輕聲呼喚：“爸爸，您在哪里呀，女兒好想您！”這呼喚很痛，痛得肝腸寸斷；這呼喚很輕，輕得像一朵雪，落在心尖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今夜未雪，卻寒意沁骨，我又憶起去年的雪夜。我守著窗下的一方爐火，銅釜里的雪漸漸融化，將沸未沸，發(fā)出松針拂過琴弦般的細(xì)響。我再取三勺梅梢雪，兩錢松間風(fēng)，佐以半闋未完成的《踏雪行》。雪水沸騰時(shí)，氤氳水霧里，竟浮現(xiàn)出我兒時(shí)的那個(gè)雪夜，父親握著我的手腕校正筆勢，墨跡在宣紙上暈出遠(yuǎn)山的輪廓。那時(shí)爐火正旺，映得他鬢邊白發(fā)，如新月般皎潔。我伸手想去牽父親的手，卻只握住一縷遲來的領(lǐng)悟：原來，有些離別終是留不住的，就像雪終要?dú)w于大地，質(zhì)本潔來還潔去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爐火漸微時(shí)，去年的最后一場雪，已落滿心間。那些被時(shí)光打磨的往事，在記憶里日漸圓融。雪夜，世界簡化為黑白兩色，卻能繪出萬千景象。翻開舊日記，去年此頁，隨心留言：“雪夜煮字，行行不語，未成詩?！蹦E已淡，如舊光陰的背影，在筆端留下深深的印痕。忽然癡想：這印痕，莫不是前世的雪，來尋今生的夢？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去年，我仰面迎接最后的雪吻，它們在我唇睫間融化，帶著義無反顧的溫柔。我終于懂得那最后一場雪的真意：它來，不是為了見證，而是為了覆蓋，覆蓋過往的痕跡，覆蓋所有欲說還休的遺憾與傷痕。它為我們營造了一個(gè)潔白的世界，它告訴我們，所有的結(jié)局都可以重新開始！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去年的最后一場雪啊，你終于把流浪的夢，送回了家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此刻，我徹悟：每一場雪，都是時(shí)光寫給大地的詩，而每一次融化，都是生命對未來的允諾。我們在告別中學(xué)會珍惜，在消逝中懂得永恒。那些看似逝去的，其實(shí)都化作了靈魂的底色，在每一個(gè)嶄新的開始里靜靜吐納，生生不息。雪落不是終結(jié)，而是夢在時(shí)空深處完成的一次輪回，我們都在其中，既是覆蓋的過往，也是萌發(fā)的新芽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雪落夢歸，是天地一場盛大的儀式，也是靈魂一次靜謐的皈依。這歸途，不是回到某個(gè)具體的地理坐標(biāo)，而是回到生命最初的潔白與完整。父親留在大雪中的足跡、童年融化在掌心的溫暖、去年寫在窗欞上的誓愿……所有在時(shí)光中走失的夢幻，都乘著雪的羽衣歸來，在純白的世界里獲得永恒的棲居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待雪融春歸，微雨酥頭，春庭凝露，百花織錦，此情猶寄故人。去年的最后一場雪啊，我不知該如何守護(hù)你的冰心，只能將這片潔白融入血脈，在萬丈紅塵中，活出一身冰清玉潔的風(fēng)骨！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雪生，雪逝，留不住的輪回。攜北風(fēng)，盟新諾，期今冬——雪落夢歸。在這白色的寓言里，我們既是聆聽者，也是敘說者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雪在落，夢在歸……</span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