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 冬天的風(fēng)景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上午的太陽是好的,淡淡的,黃黃的,像一塊久藏的琥珀,光也是老的,沒什么熱力,只溫柔地鋪在背上、肩上。我攏了攏衣領(lǐng),信步走下樓去。小區(qū)里是靜的;周末的早晨,人們大約都貪戀著被窩的余溫,連鳥雀的啁啾也顯得疏疏落落的。我的腳步便也放得極緩,成了這寂靜里唯一的、不惹人厭的節(jié)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起初,心思是放空的,什么也不想,只由著眼光漫無目的地流蕩??茨窃缫崖浔M了葉的銀杏,瘦硬的枝干,像用細(xì)筆在灰藍的天幕上畫出的纖細(xì)的線;看那冬青與松柏,綠是綠著,卻是一種沉郁的、飽經(jīng)風(fēng)霜的墨綠,失了春夏的鮮活氣。天地間仿佛正緩緩地收斂著一切過分的色彩與聲響,要沉入一場酣暢的、黑白分明的長夢里去。也就在這時,毫無防備地,那一片一片的紅,便驀地闖進我的眼簾里來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是楓樹。我們這尋常的小區(qū)里,竟也栽著好幾株。夏日里,它們混在萬綠叢中,是最不惹眼的一個,葉子闊大,蓊蓊郁郁的,與旁的樹木并無二致。誰想得到呢,經(jīng)了秋霜,再入了冬,它們竟像忽然醒轉(zhuǎn)了似的,將自己憋了整整一年的熱情,一股腦兒地全噴灑了出來。那是一種怎樣的紅呵!不是花苞的那種嬌嫩的、怯怯的紅,也不是晚霞那種絢爛的、將要燃盡似的紅。它厚實實的,是沉淀下來的,有分量的。有的紅得極正,像一團凝固的火焰,又像硃砂調(diào)了濃膠,飽飽地蘸了,一筆一筆點染上去的;有的卻夾著些絳紫,透著些赭黃,斑斑駁駁的,像一幅年代久遠的織錦,陽光照著的部分,便成了半透明的,像上好的瑪瑙或琥珀,連里頭的脈絡(luò)都看得分明,一絲一絲,都透著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風(fēng)是沒有的,葉子便靜靜地掛著。但它們似乎又不是全然靜止的。你凝神看久了,會覺得那一片紅海在微微地蕩漾著,是光在那里流動,是色彩在那里低低地呼吸。偶爾有一片最倦了的,或是被一只過路的鳥雀蹬了一下,便悄無聲息地辭了枝,旋旋地、裊裊地落下來。它的飄落,不像春花的急迫,也不像秋葉的決絕,倒帶著幾分安詳?shù)?、舞蹈般的姿態(tài),仿佛不是凋零,而是一場期待已久的、莊嚴(yán)的告別。它落在枯黃的草地上,便成了最醒目的句讀;落在我的肩頭,我竟不忍立刻拂去,只覺得那是一小團溫?zé)岬?、無聲的言語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般沉靜的紅,與周遭的蕭瑟一對照,便生出一種奇異的、動人心魄的力量。它不喧嘩,卻自有聲勢;不灼人,卻自有溫度。我忽然想起南唐后主那句詞來:“砌下落梅如雪亂,拂了一身還滿?!蹦菍懙氖谴耗旱臒﹣y,是離愁。而眼前這冬日的紅葉,拂了一身還滿的,卻不是愁,倒像是一種慷慨的饋贈,一種無言的慰藉了。它告訴你,生命的謝幕,原也可以這般華美,這般從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古人對于時序的變遷,似乎比我們敏感得多。宋人唐庚的詩里說:“山僧不解數(shù)甲子,一葉落知天下秋?!蹦鞘且娢⒅闹腔?。而此刻,我立于這初冬的楓樹下,看這一葉一葉地落,知道的卻并非秋的來臨,而是冬的沉靜與深邃。這紅,是冬的肺腑里透出的真氣,是它在長眠之前,吐出的一口悠長的、帶著暖意的嘆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又站了許久,直到覺得腳尖有些凍得麻了,才慢慢轉(zhuǎn)身回去。回頭望時,那幾株楓樹,依舊靜靜地立在那片灰蒙蒙的背景里,紅得那般鄭重,那般心安理得?;氐轿堇?,妻問我外頭冷么,我搓著手,呵著白氣,只笑著答:“不冷,看了半晌的紅葉,心里倒是暖的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冬天的風(fēng)景,原不在遠山與大雪,就在這日日經(jīng)過的小徑旁,以一種最熱烈的沉靜,等待著肯為它駐足的眼睛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