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h1><div style="text-align: center;"><span style="color: inherit;"><b>詩曰:</b></span></div><div style="text-align: center;"><span style="color: inherit;"><b>鯨舟犁浪破蒼溟,</b></span></div><div style="text-align: center;"><span style="color: inherit;"><b>袖底煙霞別樣青。</b></span></div><div style="text-align: center;"><span style="color: inherit;"><b>朱闕猶承漢宮制,</b></span></div><div style="text-align: center;"><span style="color: inherit;"><b>殘槍尚帶血痕腥。</b></span></div><div style="text-align: center;"><span style="color: inherit;"><b>一街燈影翻故國,</b></span></div><div style="text-align: center;"><span style="color: inherit;"><b>萬里云山隔祭亭。</b></span></div><div style="text-align: center;"><span style="color: inherit;"><b>欲問裂峽東逝水,</b></span></div><div style="text-align: center;"><span style="color: inherit;"><b>可能回向舊時汀?</b></span></div></h1> 到韓國旅游,是我早年就有的計劃,只是時機不成熟一直沒有成行。偶爾一個機會,我便緊抓不放,重新補辦了護照,單等啟程。<br> 起先,是海。從煙臺的港口啟碇,“藍鯨號”這名字聽著笨重,行起來卻意外地沉穩(wěn)。它犁開渤海與黃海交界處那片灰蒙蒙的水,將身后熟悉的一切,那岸、那城、那生活的千絲萬縷,都溫柔地、決絕地推遠。我立在甲板上,看海鷗在船舷旁劃出倔強的弧線,風(fēng)是大的,帶著咸腥的、自由而寂寞的氣味。這海是一個巨大的間隔,將平日里的煩囂濾得模糊;它又是一條寬廣的通道,引著你,走向一個只在新聞與想象里存在的國度。十幾個鐘頭的航程,心思是漂浮的,無所依傍,仿佛這渡輪載著的不是一船旅客,而是一船靜靜的期待與微茫的鄉(xiāng)愁。直到平澤港的輪廓在視野里由淡而濃,那種腳踏實地的感覺,才伴著微微的眩暈,重新回到身體里。 我們的車駛向首爾。路是陌生的,路旁的標(biāo)牌上蜿蜒著陌生的文字,可這現(xiàn)代化的進程,那高速公路、林立樓宇與川流車輛的節(jié)奏,卻又熟悉得令人心驚。仿佛是一曲同樣的現(xiàn)代文明之歌,只是換了一種略微不同的方言在演唱。第一天午餐之后,我們便去了福景宮。它靜靜地坐在首爾的心臟地帶,被現(xiàn)代的聲浪包裹著,卻自成一方肅穆的天地。朱紅的柱子與青黑的瓦當(dāng),層疊的歇山頂在初冬高爽的藍天下定格,那線條的起承轉(zhuǎn)合,那色彩的沉靜濃郁,無不透著一股我們極其熟悉的、來自久遠年代的莊嚴(yán)與優(yōu)美。殿宇的規(guī)制,匾額的漢字,乃至丹青的圖案,都像是一首忘了詞卻還記得調(diào)子的古歌。我走在沙礫鋪就的地面上,聽著腳下沙沙的聲響,恍然間,竟不知身在何處。這景象,太像紫禁城的一角,或是任何一個我們保存下來的漢家宮闕。歷史在這里,仿佛開了一個曲折的玩笑,它讓同一種文明的花朵,在異域的土地上,開放出如此相似又終究不同的枝葉來。 若說福景宮引發(fā)的是文化上的鄉(xiāng)愁,那么第二天在仁川戰(zhàn)爭紀(jì)念館的感受,則是一種更為沉重、關(guān)乎命運的共同悲愴。那是一座巨大而冷峻的建筑,像一座沉默的紀(jì)念碑。室外展覽場光線明亮,偌大場地陳列著冰冷的鋼鐵殘骸——坦克、飛機、槍炮。它們曾是咆哮的怪物,如今卻只剩下死亡的寂寥。最觸動我的,倒不是這些宏大的戰(zhàn)爭敘事,而是我們的志愿軍抗美援朝精神,七十多年前志愿軍用解放戰(zhàn)爭戰(zhàn)場上下來的落后武器裝備對決這些先進的武器裝備,是何等的英雄氣概!在那一刻,歷史不再是教科書上枯燥的數(shù)字與結(jié)論,它成了可以觸摸的悲慟。站在高處俯瞰,我仿佛能聽到半個多世紀(jì)前的炮火轟鳴,看到那些年輕而驚恐的面孔。同一種面孔,卻在命運的撥弄下,彼此廝殺。紀(jì)念館里的空氣是粘稠的,壓得人喘不過氣,那是一種跨越了時間與陣營的、對人類悲劇最原始的哀憫。 第三天頭一站,我們走進了仁川的中華街。這里是色彩的喧嘩與勝利。大紅的牌坊、朱紅的廊柱、金黃的琉璃瓦屋頂,以及滿街懸掛的、寫著吉祥話的紅燈籠,構(gòu)成了一種撲面而來的、毫不含蓄的熱烈。它像一幅用最濃烈的顏料繪就的民俗畫,與福景宮那沉淀了歲月的、含蓄的朱紅截然不同??諝庵袕浡谴桌锛埂⒄ㄡu面和各式點心的混合香氣,這香氣是溫暖的,帶著鍋氣,試圖營造一種故里的氛圍。我看見“山東奶奶家”的招牌,聽見小店老板用帶著膠遼口音的漢語招攬生意,一瞬間,確有一種他鄉(xiāng)遇故知的親切。 然而,這里的“中華”,并非故鄉(xiāng)原封不動的移植,而更像是一顆種子,飄洋過海后,在此地落地生根,為了適應(yīng)新的水土,長出了一副既熟悉又嶄新的面貌。它熱烈,甚至有些夸張,仿佛唯有如此,才能在異質(zhì)的文化包圍中,鮮明地宣示自己的存在。我站在街頭,忽然明白了,這中華街,或許并非為了遠來的游子,而是為本地人打造的一個關(guān)于“中國”的想象。它是一個文化的鏡像,但鏡面本身,已然是韓國的了。這份在異國品嘗“故鄉(xiāng)”的體驗,比任何純粹的異域風(fēng)情,都更讓我感到一種復(fù)雜的、關(guān)于文化遷徙與變異的沉思。 這種在“似與不似”之間的徘徊與沉思,隨后到達三八線附近的祭拜臺時,最終升華為一種無言的悲慟。祭拜臺本身并無甚奇崛,只是一方安靜肅立的所在。可當(dāng)你站在這片被稱為“非軍事區(qū)”的土地上,望向遠方那鐵絲網(wǎng)蜿蜒的山巒,一種前所未有的荒誕與悲涼便會攫住你。這天地本是完整的一塊,這山河本是連綿的一脈,如今卻被一道人為的、堅硬的傷痕生生撕裂。它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,丑陋地烙在大地上,也烙在所有以此為故鄉(xiāng)的人們心里。我閉上眼,似乎能聽到這片土地深沉的嘆息。那不僅僅是政治的隔閡,更是地理的、血緣的、文化的肌體被強行割開的痛楚。在這里,一切的言語都顯得輕浮,唯有沉默,才是最好的祭奠。 回程的渡輪,依舊是那條“藍鯨號”。我再次站上甲板,望著平澤港的燈火漸次熄滅在暮色與海霧里。來時的期待,已化為一身的疲憊與滿腦的思緒。這短短的三日,像一次密集的時空穿梭——在福景宮的古典靜謐、戰(zhàn)爭紀(jì)念館的深沉悲愴、中華街的文化變奏與三八線的分裂之痛間急速切換。韓國,于我而言,不再只是一個地理名詞或文化符號。它是一面奇特的鏡子,照見了我們共享的過去,也映出了我們分岔的現(xiàn)在。這趟渡海之旅,渡的不僅是黃海之水,更是橫亙于歷史、政治、民族情感與文化認同之間的,那一片更為幽深、更為洶涌的蒼茫之水。船在墨藍色的海面上乘風(fēng)破浪前行,而我,卻感到心中有什么東西,被永遠地留在了那片充滿矛盾與張力的土地之上,再也帶不回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