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最后一個漁村

方人是也

我站在那塊刻著“金山嘴老街”的石頭前，風從海面吹來，帶著咸腥味，也帶著時光的回響。老街的門樓靜靜立著，紅燈籠在檐下輕輕晃動，像是在招呼遠道而來的客人。游客問詢點的門開著，對聯(lián)貼得整整齊齊，門口的小灌木綠得發(fā)亮。這里不像景區(qū)，倒像一個還活著的村落，日子在青石板上緩緩流淌。 “觀景臺”，我順著石砌的欄桿望出去，一艘舊船靜臥在岸邊，漆色斑駁，卻仍像在等待出海。遠處灰瓦白墻的房子錯落排開，屋脊的線條被陽光勾勒得清晰溫柔。兩個身影倚在欄邊，一個穿黑，一個穿粉，他們沒說話，只是望著海。我也站定，忽然明白，有些風景不是用來拍照的，是用來發(fā)呆的。 海岸瞭望臺沉默地立在現(xiàn)代樓宇之間，像一位不肯退場的老哨兵。一個穿黑制服的男人走過，反光背心在陽光下一閃，腳步沉穩(wěn)。塔身爬著歲月的痕跡，空調(diào)外機掛在旁邊，遮陽傘撐在不遠處——新與舊在這里并不爭吵，反而有種奇妙的共處。我抬頭看塔頂?shù)亩饪?，仿佛還能聽見百年前瞭望者的一聲呼喊。 一進村，飛檐翹角就撲面而來。紅燈籠高掛，彩旗在街尾飄揚，像是整條街都在過節(jié)。人們慢悠悠地走著，有人提著剛買的干貨，有人站在店門口聊天。木門、石階、瓦頂，每一塊磚都寫著“老”字，可這里的人氣卻是熱的。我忽然覺得，所謂“最后一個漁村”，不是因為它快要消失，而是因為它還在堅持活著。 “漁家”兩個字掛在竹籃上方，油亮亮的魚干一排排掛著，風吹過，帶起一陣濃郁的海味。店主是個中年婦女，正低頭整理貨品，動作熟練得像在擺弄自家餐桌上的菜。我走近看了看，有鰻魚、帶魚、小黃魚，全都曬得干透，像是把大海的滋味一口口鎖住了。有人買了半斤，他利落地稱重、打包，遞過去時還笑著說：“回家蒸一碗，鮮得眉毛都要掉?！?lt;/p> 一個穿格子圍裙的女人站在柜臺后，這店小得轉不開身，可每樣東西都擺得妥帖，像老輩人過日子的樣子——不浪費，也不將就。 河水清得能看見底，倒映著兩岸的屋檐和樹影。老街羊肉店的紅招牌斜斜地掛在屋角，陽光灑在水面上，碎成一片片金。石橋橫跨河上，有人坐在橋頭曬太陽，腳邊放著一杯茶。我沿著河走，聽見水聲輕響，像誰在哼一首聽不清的歌。這條河不寬，卻把整個村子的魂都串起來了。 一個戴藍帽子的男人在攤前忙活，灰連帽衫的袖子卷到手肘，手里拿著油噔子的模具，他動作不急，一勺一勺地倒進模具。攤子旁邊擺著幾個塑料凳，鍋里的油滋滋響，香味一陣陣往外飄。這大概是最不起眼的小吃，可在這條街上，它和魚干、油噔子、梅花糕、黃魚面、燈籠、石橋一樣，都是日子的一部分。 紫馬甲的女人把一盒梅花糕遞給顧客，臉上笑盈盈的。她面前的爐子冒著熱氣，烤盤上一朵朵“梅花”正慢慢成型，焦香四溢。這種熱鬧不是表演，是真正在生活的人，把煙火氣過成了日常。 店里有只狗，黑棕相間的毛，慢悠悠地從柜臺邊走過，誰也不理，像是這里的主人。天花板上掛著黃燈籠，雕花木梁上落著一點灰塵，卻更顯溫潤。墻上掛著字畫，一張寫著“海味傳家”，另一張是山水小品。我站在門口，看院子里的綠植在風里輕輕搖，忽然覺得，這地方不只是賣東西的，更像是一個藏在老街里的家。 屋檐下掛著一只紅燈籠，上面一個“漁”字，紅穗子在風里輕輕晃。黑招牌上寫著“遇見轉角”，下面是“主題民宿”和“特色私房菜”。我沒進去，只是在門口站了會兒。這名字起得巧，像是在說：你走著走著，一拐彎，就遇見了舊時光。 水面平靜如鏡，兩岸的屋子、樹影、屋檐全都倒映在水里，上下對稱，像一幅畫。一艘藍船停在河邊，船頭系著繩子，隨水波輕輕晃蕩。鐵欄桿上爬著藤蔓，綠意盎然。我蹲下身，看水里的倒影，忽然分不清哪邊是真實，哪邊是夢。 紅磚樓的拱門下掛著燈籠，幾個行人走過，腳步輕緩。河岸的欄桿被曬得發(fā)暖，綠植在風里沙沙響。陽光斜照在對面的白墻上，樹影斑駁。這村子沒有大聲喧嘩，也沒有匆忙的腳步，它只是靜靜地，把自己最舒服的樣子攤開在陽光下。 院子里有塊魚形木雕，雕工精細，魚鱗都看得清。旁邊一叢紅葉在陽光下亮得刺眼，襯著綠竹，像一幅畫。石凳圓潤，顯然是被人坐過多年。這里沒人，可處處都有人的痕跡——那是生活留下的溫度。 墻上畫著一幅水鄉(xiāng)圖：小男孩坐在石階上揮手，石橋下流水潺潺，屋檐下掛著紅燈籠。畫里的世界靜止，可看著看著，我仿佛聽見了水聲，聞到了炊煙。這畫不像是裝飾，倒像是村子的自畫像——它想告訴路過的人：我們就是這樣活著的。 夕陽把天染成橙紅，老屋的飛檐在光里鍍上金邊。小橋橫在水面上，影子拉得老長。我沿著河走，腳步放得很輕，怕驚了這份寧靜。這一刻，整個村子像睡著了，又像在低語，說著只有風聽得懂的故事。 一盆掛滿橙果的植物擺在窗臺，綠葉襯著果實，像一串小太陽。黑瓦屋檐下，木窗緊閉，可那盆植物卻把生機遞了出來。我路過時多看了兩眼——有些生命，哪怕只是一盆花，也能讓老屋活過來。 晚霞鋪滿天空，水道像一條金色的絲帶，穿過白墻黑瓦的屋群。倒影在水中輕輕晃動，仿佛整個村子都在呼吸。岸邊的樹影婆娑，遠處傳來幾聲笑語。我坐在石階上，看天色一點點暗下來，忽然覺得，這樣的黃昏，值得專程來一趟。 清晨的光灑在屋檐上，水道如鏡，把兩岸的房舍、樹木、小徑全都收了進去。老屋與新樓并肩而立，卻不顯突兀。水邊有人散步，有人拍照，也有人像我一樣，只是站著發(fā)呆。這村子不趕人，它允許你慢下來，允許你成為它清晨的一部分。 水邊的亭子飛檐翹角，紅燈籠高掛，像從畫里搬出來的。一人獨坐亭中，背影安靜，不知是在看水，還是在想心事。綠樹環(huán)繞，遠處是藍天和屋影。我繞著亭子走了一圈，沒打擾他。有些時刻，一個人和一座亭子，就能把整個漁村的魂，都守住了。 那座圓柱形的磚塔靜靜立著，垛口如齒，石欄上刻著花紋。塔前幾盆綠植生機勃勃，背景是藍天和現(xiàn)代樓宇。它不像景點，倒像一位老者，在喧囂中守著自己的沉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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