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五十年代住在東北農(nóng)村，沒有任何取暖設(shè)施，冬天冷得能凍透骨，而那年的寒冬，更吹來了我這輩子都忘不掉的記憶。那年我七歲，爺爺走了，享年六十六歲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我那時候年紀小，記不住太多事情，唯獨這幾件與爺爺相關(guān)的片段，像刻在心上一樣清晰。更讓我難忘的是爺爺?shù)哪印L得高大帥氣，圓圓的臉盤，一雙大眼睛帶著雙眼皮，眼仁亮亮的，笑起來時眼角會堆起淺淺的紋路，格外溫和。爺爺?shù)难鼦U永遠挺得筆直，哪怕過去常年給地主扛活，起早貪黑地勞作，受了無數(shù)苦累，那份骨子里的硬朗和氣節(jié)卻從沒丟過。我總聽大人們說，我長得最像爺爺，尤其是那雙眼睛和挺直的腰板，這份相像，也讓我對他的思念多了一份格外的親近。爺爺名叫周君，君子的君，他的為人也如名字一般，誠實正直，很少言語，老實巴交一輩子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長大了，我想知道爺爺?shù)墓适?，能搜集的信息都寫在了日記里：爺爺?shù)囊簧?，滿是說不盡的苦。生不逢時，姓單人單，沒有兄弟姐妹。奶奶姓朱，因貧困交加，四十二歲就撒手人寰，大伯也因病無錢醫(yī)治二十歲便離開了人世。為了給奶奶和大伯治病，家里能賣的都賣了。當時爺爺處在房無一間，地無一垅的境地。那時候爸爸才十二歲，還是個懵懂的孩子，家里還有兩個姑姑，一個十五歲，一個十七歲，三個孤兒寡父，在舊社會里舉步維艱。爺爺實在撐不起這個家，萬般無奈之下，只能把兩個姑姑分別送到老閆家，李庚家當童養(yǎng)媳。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年紀，卻要早早扛起家庭的重擔，跟著婆家操持家務。而爺爺，則帶著年幼的爸爸，投奔了爺爺?shù)奶媒慵摇菓羧思倚赵S，是富農(nóng)，家境相對寬裕，爺爺給他們當起了管家，精打細算，起早貪黑，任勞任怨，大凡累活重活都是爺爺領(lǐng)著干；爸爸則干雜活，年齡捎大就頂大勞力用。一年的報酬就是有飯吃，有屋住，－身蘭市林衣服，－雙自制皮烏龍鞋。爺倆就這樣相依為命，在親戚家的屋檐下，熬過了八個艱難的春秋，直到一九四八年東北解放，日子才漸漸好了起來，爸爸娶了媽媽，分了房子分了土地，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家，不用再寄人籬下，這才算真正過上了安穩(wěn)日子，也給了爺爺半生操勞里最實在的慰藉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爺爺晚年的日子，爸爸、媽媽孝敬他，大多數(shù)時間都閑著，我只記得他總圍著家里養(yǎng)的那幾頭豬轉(zhuǎn)，東北的冬天太冷，豬都圈在棚里過冬，只有在夏、秋兩季。每天早上和下午，他就會走到豬圈旁，吱呀一聲推開豬圈門，把家里的豬趕出來。豬哼哼唧唧地跟在他身后，他一路把豬送到屋后的街道上，交給專門承攬放豬的人，看著豬群匯入更大的隊伍，朝著野外的草地走去，他才會站在原地望一會兒，再往家走。我總愛跟在爺爺身后跑，小短腿邁得飛快，生怕跟不上他的腳步。他怕豬群驚著我，或是擔心我跌倒，總是回過頭，粗著嗓門吆喝我：“快回去！別跟著跑，不安全！”可我哪里肯聽，依舊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的身后，看他揮動著手臂驅(qū)趕調(diào)皮的豬仔，聽他嘴里哼著不成調(diào)的、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曲子，那聲音混著豬的哼唧聲、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，成了童年里最安穩(wěn)、最難忘的聲響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爺爺和哥哥住北炕，我們住南炕。北炕的棚上釘著一個鐵鉤子，原本是用來開窗時勾窗戶、方便開關(guān)的，后來卻常年掛著一個小小筐，筐里裝著的是爸爸特意給爺爺買的綠豆糕——那時候家里條件有限，綠豆糕算是稀罕物，爸爸總想著讓辛苦了一輩子的爺爺嘗嘗甜頭。那些日子，我常常趴在炕沿上，仰著脖子，死死盯著那個晃晃悠悠的小筐，心里一遍遍猜想著綠豆糕的香甜：該是軟糯的吧？該是甜絲絲的吧？會不會帶著綠豆的清香？我總盼著爺爺伸長胳膊夠下小筐的時刻，盼著他打開筐蓋，拿出一塊綠豆糕，轉(zhuǎn)過身來，笑著掰一小塊塞進我嘴里。每次嘗到那一點點甜，我都能開心好半天，嘴里的甜味兒能留好久，連帶著看爺爺?shù)难凵穸几裢庥H近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那年冬天，爺爺病倒了。一開始只是咳嗽、沒精神，后來就漸漸昏迷不醒，任憑家里人怎么呼喚，他都睜不開眼睛。村上缺醫(yī)沒藥，沒看見給他找大夫看病。媽媽急得團團轉(zhuǎn)，村里的親戚也都來了，說爺爺不能好了，只好把他從北炕抬到了廚房的地上——那時候兩家共用一個廚房，人們在地上用土匹墊起來幾塊木板，木扳上面捕著早已準備好的棉褥子，爺爺就平躺在上面，穿了一身嶄新的黑衣服，衣服外面纏著幾根麻披子，聽大人們說這是老輩傳下來的講究，具體是什么意思，我那時候不懂，至今也沒弄明白。更讓我印象深刻的是，爺爺身上還壓著一個沉甸甸的鐵鏵，就是犁地時用的那種大鐵鏵，黑沉沉的，冰涼冰涼，沉得我使出全身力氣也搬不動的那種。大人們私下里議論，說這是怕爺爺“詐尸”，用鐵鏵的重量壓住，就能保平安。那兩天我總愛呆在廚房看著爺爺，一點也不害怕。爺爺雙眼緊閉，長長的睫毛一動不動，嘴巴微微張著，發(fā)出粗重的、像打呼嚕一樣的呼吸聲，明明還有氣在，可就是醒不過來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爺爺走的時候，爸爸并不在身邊。冬天，北方的農(nóng)民們都在家“貓冬”，不用下地干活，可爸爸為了養(yǎng)活一家老小連續(xù)多年去山里（今伊春）倒套子，就是用馬車把山上砍伐的樹木運到山下，按立方米計算報酬。數(shù)九寒冬不說裝車卸車樹木累且有風險。但為明年一家人的生活，爸爸把苦累生死至之度外。那年冬天，爸爸還是執(zhí)意要去，媽媽勸了又勸，紅著眼眶對爸爸說：“你別去了，老爺子今年身體不好，算命先生都說了，他可能熬不了這個冬天。他就你這一個兒子，理應在跟前盡孝，送他最后一程啊?！笨砂职忠布t了眼，抹了把臉，聲音沙啞地說：“我要是不去，明年一家人的口糧、孩子們的衣裳錢從哪兒來？要是老爸爸真的不在了，就先別下葬，等我回來，讓我再看他一眼，給他磕個頭?！闭l也沒想到，算命先生的話竟真的應驗了，爺爺沒能熬過那個寒冷的冬天，在爸爸走后沒多久就撒手人寰了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爺爺走后，家里人按照爸爸臨走時的囑托，把棺材抬到了埋著祖先的??地旁，用茅草和木板簡單扇蓋著，擋住風雪，靜靜等著爸爸回來。終于，在一個寒風呼嘯的日子，爸爸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了。他身上落滿了雪花，臉上帶著一路奔波的疲憊，一進家門，沒顧上喝一口熱水，就拉著家里人的手問爺爺?shù)那闆r。當?shù)弥獱敔斠呀?jīng)走了，他一句話也沒說，只是眼圈瞬間就紅了，沉默了好久，才轉(zhuǎn)身朝著墳營地的方向走去。那天晚上，媽媽點著一盞昏黃的油燈，油燈的光忽明忽暗，映著屋里的墻壁，也映著媽媽臉上未干的淚痕。她坐在炕沿上，一邊納著鞋底，一邊對著爸爸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哭訴爺爺病故前后的種種情形：爺爺昏迷時的樣子、被抬到廚房時的場景、身上蓋著的麻披子和壓著的鐵鏵……爸爸就坐在一旁，低著頭，雙手緊緊攥著拳頭，偶爾發(fā)出一聲壓抑的嘆息，全程沒說一句話，可我能看到他肩膀在微微顫抖。我趴在一旁的炕角上，聽著媽媽的哭訴，看著爸爸沉默的背影，把爺爺高大筆直的身影、溫和的眉眼、吆喝我的聲音、小筐里綠豆糕的香甜，還有廚房地上那個蓋著麻披子、壓著鐵鏵的身影，一一刻進了心里，再也沒能忘記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歲月匆匆，一晃幾十年過去了，我也從當年那個跟在爺爺身后跑的小丫頭，變成了滿頭華發(fā)的老人?？扇缃裨傧肫馉敔?，那些畫面依舊清晰如昨，仿佛就發(fā)生在昨天。他老實寡言的模樣、挺直的腰桿、眼角的笑容，他吆喝我的聲音、哼著的不成調(diào)的曲子，小筐里綠豆糕的香甜，油燈下父母的嘆息，還有他一輩子扛下的苦難、對子女的牽掛，都成了歲月里最珍貴、最溫暖的印記。它們像一串藏在心底的珍珠，歷經(jīng)時光的打磨，依舊熠熠生輝，伴著我走過漫長的人生路，溫暖著我生命里的每一個寒來暑往。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?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歲月里的脊梁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?——致爺爺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五十年代的風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吹過黑土地的蒼涼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那年我七歲，攥著時光的衣角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沒能留住你六十六歲的暖陽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你是北炕棚上的竹筐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裝著綠豆糕的甜，是爸爸的孝腸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我仰著脖子望啊望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望穿了童年的渴望，?望成了心上的光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你是春夏秋冬的晨霧與霞光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趕著豬群，踏著田埂的霜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粗啞的吆喝里，藏著最軟的提防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我邁著小短腿追啊追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追著你挺直的脊梁，追著不成調(diào)的唱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你是舊社會的苦藤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纏著大半生的傷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地主富農(nóng)的屋檐下，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扛著日月與風霜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天不亮的鋤頭，天黑透的糧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一口粗糠，一身補丁，撐著破碎的墻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那年冬天，寒冰凍住了灶膛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你躺在廚房地上的木板上，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黑衣裹著麻香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沉重的鐵鏵，壓著世人的慌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卻壓不住你微弱的呼吸，和未等的盼望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爸爸在伊春的山里，趕著馬車闖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只為一句“等我回來”，成了永遠的殤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?油燈下，媽媽的淚打濕了針腳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爸爸的沉默，比寒風更涼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我趴在炕角，把你的模樣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刻進骨髓——圓臉，雙眼皮，腰桿筆直如鋼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君子的名，配得上一生的坦蕩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老實寡言的你，把苦難都扛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如今我滿頭華發(fā)，再望故鄉(xiāng)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豬群的哼唧，綠豆糕的香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還有你吆喝我的聲響，都在記憶里回蕩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你是黑土地上的脊梁，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是歲月里的光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熬過了風雨，暖透了時光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爺爺啊，你的模樣，永遠在我心上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?</span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2px;">語滴之聲老師語評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此篇對爺爺?shù)淖窇?，是對一個時代窮苦人生堅韌靈魂的禮贊！黑土地的蒼涼、命運的重擊，卻壓不彎那挺直的腰桿和不屈的脊梁。用六十六載人生，把“君子”風骨注入了血脈。文字樸實無華，卻直抵人心。偉大藏于平凡之中，永恒刻在后人心里。爺爺如黑土地般厚重的品格、如青松般挺拔的脊梁，已化作家族血脈中的精神力量，為后輩照亮前行之路。向先輩致敬，也向這份穿越歲月的追思致敬！??????????????????</span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span style="font-size:20px;">?</span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