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從記事起我就發(fā)現(xiàn)，冬日里閑下來的母親一到晚上就要去隔壁雜物間織布，從小就是母親跟屁蟲的我非常不樂意，雜物間又亂又凍，我實在不喜歡那個地方，但離開母親，我又覺得無聊。因此，我就時不時去看看老媽織布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織布的雜物間是緊挨我們家的一個窯洞，一進門，就會看到炕上堆滿了裝糧食的麻袋，灶火附近比較寬闊的地方放置一個特別大的織布機。此時，母親正佝僂著身子，坐在織布機前湊著昏暗的煤油燈織布。母親那時候年輕，也就剛40歲左右，只見她穿著單薄的棉衣坐在織布機前，灰白的頭發(fā)隨著推拉扣板不停的前后擺動。幽暗的窯洞、落滿灰塵的織布機和昏暗的燈光下，只有母親一個人默默的在織布，看著這一幕我突然鼻子一酸，想拉母親回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快步跑到母親身邊，小船似的梭子早已被母親的雙手磨的光溜溜的，在昏暗的油燈下泛著金屬光澤。母親熟練的把梭子在上下兩股棉線中間扔來扔去，并把身體面前長長的像梳子一樣的木板來回推拉。同時，腳下還得不停踩踏，發(fā)出“啪嚓，啪嚓”的聲音。棉布在母親手腳配合的節(jié)奏里慢慢流動，最后垂到織布機的另一側。聽著這有節(jié)奏的啪嚓聲，我突然覺得這聲音是世界上最好聽的樂章。聽到腳步聲，母親回過頭問我，“不熱熱的呆家里，來干嘛，這里凍的要死？趕緊回去，我再織一會?！薄拔也?，你不在，家里沒意思”，我直接告訴母親我來的原因。陜北的冬天相當寒冷，那時候人的衣物比較少，再加上這個窯洞平時放置閑物，不燒火，因此，這個地方更冷?！奥犜?，馬上過年呀，你哥都沒有新衣服穿了，白天我們得去隊里干活，只有晚上加班趕緊把布織出來，要不然冬天老鼠沒有吃的，就會把這個線穗子咬爛，那就完蛋啦！沒有布，就穿不上新衣服了，眼看過年要給你爸和你哥做衣服，布都沒有了”?！澳悄憧棸桑彝嬉粫?，再回家！”說罷，我就在窯洞里尋找一些老物件玩了起來，再后來我又爬到窯頂?shù)膬蓚€糧食囤里玩。這兩個囤是父親和大哥用柳條編的，秋天收獲的玉米或者黃豆都會倒入這個倉子。我那時候小，要爬進去玩，是非常不容易的。后來聽母親說我玩著玩著睡著了，她后來聽不見我玩的聲音，找了半天，才發(fā)現(xiàn)我在一個囤里睡著了，手里還抓一把黃豆。母親把我抱回家里，塞進熱乎乎的被窩，又去織布了。她一直織到快天亮，實在困的不行了，才回家睡了一會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現(xiàn)在當我和女兒說起老一輩子人的辛苦，女兒也是感嘆人生的不易，她說那時候的婦女除了干家務，還得做一家人的飯，全家人的衣服，農(nóng)忙了還得和男人一樣去地里干活，真是辛苦，外婆這輩人年輕時候真把罪受了。我接過她的話茬說到：可不是么，現(xiàn)在咱們只需要拿錢買就行，而且現(xiàn)在衣服很結實穿不破，但你外婆那個時代，全是自給自足，衣服要從種棉花開始，經(jīng)歷摘棉花、紡線、織布、染布、剪裁，然后一針一針純手工納，穿一件新衣服那可不是說話了。是??！那時候納一件新衣服是相當費事的，因為沒有縫紉機，只能一針一針慢慢縫?，F(xiàn)在人聽起來不可思議，但那時候確實就是這樣的。費事織出的棉布不結實，稍微磨磨就破了，就得在其他更破的衣服上剪一塊大小差不多的布縫上?！耙怯龅浇Y婚，新郎的衣服就是在村里借，看誰家剛做了新衣服，便拿一些喜糖，瓜子去給人家說好話，臨時借來結婚用一下，完了洗干凈再給人家還回去。”“唉！還是現(xiàn)在社會好，大家都穿的新展展的，我外婆他們這一輩人真可憐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衣服破的不能再補的時候，母親就會把舊衣服拆了，找個陽光燦爛的日子，把拆的舊衣服鋪在門板上，然后把熬的漿糊抹上，等門板上全部鋪滿后從新再抹一層，這樣三層或者四層以后，就把門板抬到太陽底下曬。這樣曬干以后我們當?shù)厝私旭笋兀赣H就會把門板上的袼褙剝起來，裁剪出鞋底和鞋面以及鞋墊，等有時間了，又會趁晚上，在煤油燈下開始納布鞋。一針一針，母親就像萬能機器人，給家里大大小小十幾口人做鞋子。納鞋底時候，厚厚的袼褙需要用針珠先扎透，再用細針把搓好的麻繩拉過去。每扎一下，母親都得用一側的臉把鞋底扛住，然后把針珠使勁刺入很厚的鞋底。刺透以后，母親就會把含在嘴里帶著麻繩的針從嘴里拿出來，瞅準那個小洞，把麻繩拉過去。麻繩也是母親親自搓的，搓好的麻繩綁成一撮，掛在窯洞墻上的一顆釘子上，用完一根再拽一根。繩子拉完，為了把鞋底納瓷實點，還得用針珠把麻繩挽幾圈，然后利用杠桿原理，把挨鞋底的麻繩拉到最緊，這樣納出的鞋底才最硬，最結實。每次母親鉆窟窿，拉繩子我都擔心把母親的臉扎破。每次拉麻繩的時候，都需要手腕使勁，每拉一下，母親手虎口的地方 ，就會勒出的深深的凹痕。但母親好像全然不知道疼，她只是一下一下的納著鞋底，還不時和家里人拉著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布鞋其實也非常不結實，穿的時候得愛惜，有時候母親熬夜費事做的鞋子穿不了幾個月，不是大拇指越獄了，就是后腳底磨破露餡了。母親為了延長鞋子的壽命，托人找來破自行車胎，切割成鞋底大小，然后用小釘子把這塊補丁補上。我們這些淘氣的小孩子，走路喜歡踢著石子走，或者走路故意不抬腳，把鞋底磨的非常厲害 。這時候如果母親瞧見了，就會不客氣的拿起細棍朝我們追來?！叭?，走為上計”，我和姐姐飛也似的桃之夭夭。母親只能悻悻地朝我們大喊，再敢糟蹋鞋，就光腳跑去。穿破的鞋，你可別以為沒有用了，它還可以在母親手里變成一個你想也不敢想的物件——泥翁，艱苦的生活讓人們學會了生存，當時家里吃飯都是問題，更不可能花錢買放東西的翁或者水缸。母親不知道在哪里曉得，把布放水里漚了之后踩碎，再把碎頭發(fā)，膠泥混合，就可以做出泥翁。找鄰居借了一個大小合適的小水缸倒扣在院子里干凈的地方，給這個小水缸貼一層報紙，淋濕后，就開始把和好的泥一層一層往這個水缸上抹，等到抹均勻了，然后放置在陰涼處。干到七八成，母親開始用手輕輕的把這個泥缸拍打幾遍，聲音沉悶，就說明泥翁和水缸開始脫離了，這時候就可以把缸翻過來，然后在外面繼續(xù)拍。如果看見松動了，就可以開始拔出水缸了。拔的時候用勁一定得均勻還得不停拍打和旋轉，要不然泥缸就被扯碎了。聰慧的母親總能把事情做的完美，和的泥做了五只泥翁，一只都沒破。脫離了水缸的泥缸胚子，因為放置了碎頭發(fā)，漚下的布料，這樣的泥翁異常結實。曬干后，母親把泥缸邊沿修理整齊，又用雞蛋清把泥缸內(nèi)部抹了一遍，曬干后繼續(xù)抹，經(jīng)過三抹三曬，泥缸內(nèi)部就像光滑的玻璃。一個泥翁母親挑選出來放玉米面，其他泥翁放在窯頂一排，放置各種糧食，口上蓋一塊大小合適的石板，嘿，你還別說，整整齊齊甚是好看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鄰居串門看到我家的泥缸甚是驚訝，問清緣由，他們都夸母親手巧、聰明，甚至還有人聽說后，專門來叫母親也給他們做幾個泥翁。有次我生病了，躺在炕上起不來，她給我吃了藥后急著去廁所，就沒有給我打招呼，急匆匆跑出了門。等她返回家中，只見發(fā)燒的我，臉紅撲撲的坐在被褥上，生氣的質(zhì)問她干啥去了，并且責問母親，你就不怕難過死你嗎？母親當時也有點生病，而我比較膽小，一個人不敢在家里呆。母親離開后我非常害怕，就找這個理由批評母親。母親每當談及這件事，總是笑的合不攏嘴。她說我那時候一本正經(jīng)的模樣把她一下逗笑了，而且我還有模有樣的給母親描述：你離開后，有一頭小毛驢尾巴一搖一擺的從那個泥翁后面跑過去了！哈哈哈！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時候，母親把這句話說過大家聽，他們不由得大笑起來。那時候，應該是我發(fā)燒，一方面燒的有點糊涂了，另一方面我很膽小，他們推測應該是我看見一只老鼠從窯頂那一排泥翁后面跑過去了，我當時害怕，還不知道毛驢和老鼠的區(qū)別，給母親說出來就成了毛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架古老的織布機，母親在寒冷的冬夜用它織出了我們一家人的幸福，誰能想象在那個嚴寒的冬日夜里，衣衫單薄的母親為了準備一家人衣物。母親一生，都在為這個家操勞，無怨無悔！母愛就是這樣無聲無息，卻又時刻圍繞著你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母親年老時，我經(jīng)常去看望她當把新買的衣服給她試穿，她就非常生氣，說我們是糟蹋錢，她說現(xiàn)在衣服質(zhì)量好，根本穿不爛，不許買。孝順二字里面順這個字非常重要，不要和老人對著干，那她會真生氣的。我變換了思路，買一件衣服，我故意先穿幾天，然后再給她，她誤以為是舊衣服，她就不會生氣了，另外我把買衣服的錢轉換成買各種食品和水果，肉，送給她，她也不會責怪我亂花錢，這樣一來，就不會在孝和順這兩個字上出現(xiàn)問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人間的愛就是你來我往，彼此相互照顧幫助和陪伴。到母親臨走的前幾天，我忙完事后給她打掃衛(wèi)生，她看不見我就又喊“你干嘛去了，你來咋倆拉拉話！”這和我當年生病害怕母親離開，誤把老鼠當毛驢不是一樣么，那時候我多么希望母親一刻也不離開我呀！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其實互相陪伴，這本就是愛的一種表現(xiàn)！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