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北海老街長不過1.5公里,前天去過兩次,今天,我又去了一趟,這算是我來北海的四天中,第三次到老街了??粗形骱媳诘慕ㄖ?、破損不堪的墻壁、爬滿廊柱的青藤,以及悠閑綻放著的三角梅,我就覺得它的磚墻后面一定藏著只屬于它的傳奇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任何一座古城、一條古街古巷就是一座歷史的城堡,而任何城堡都不是孤零零的建筑,縈繞著它的人事就是它活的靈魂。此番第三度造訪,就是想在它的背街背巷里,找回它的歷史影像,聽一聽它有別于其他古老街巷的歲月回響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的姐是個善談的中年婦女,當?shù)厝?,她聽說我要去老街尋訪它古老的煙塵,連忙說老街是北海的第一根血管、第一條經(jīng)絡,只要是八十歲以上的人,都能如數(shù)家珍地說出老街的曾經(jīng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珠海路東路84號,一個很不起眼的民居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是一間進深不大的灰磚結(jié)構(gòu)的小房,門楣藏在騎樓里,門口坐著一個老太婆,皮膚白皙,眼睛灰藍,穿著夾襖、灰褲,嶺南人的面相中有著西方人的相貌特點。我在她房前走了幾個來回,思忖著該不該走近她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向她鞠躬,雙手合十給她行禮,她欠了欠身子,淺淺地一笑,問我是哪里人。很意外,她說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。陡然間,我就覺得她是一個有故事的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一時找不到話題的切入口,直奔主題多少有些唐突。我喊她“老大姐”,她說她92歲了,我應該叫她“阿姨”才是。一兩句寒喧,拉進了我倆的距離,也讓我有了和她繼續(xù)攀談的勇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是日本僑民,又有英國血統(tǒng)。她的曾祖是日本漁民,日明治24年(1891年),因為一次海事,她的曾祖、祖父、父親和叔叔在海上漂了七天七夜,被中國漁民救起后,就在北海安了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的父親娶了一個在教會醫(yī)院工作的英國籍護士后生下了她和弟弟。她說起小時候所見的老街,笑容像春水一樣蕩漾著。她說,那時的老街只有幾百米長,不到三扁擔寬,卻是北海最繁華的商業(yè)街區(qū),也是她兒時游樂的天堂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收緊了面容,眼眶突然流出了幾滴清淚,她用衣袖擦了眼淚,長長地嘆了一口氣。她說起了令她至今還恐懼的“三三事變”。1941年,日本兵從三路包抄北海,殺了不少的中國人,還有不少女人被奸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三月九日凌晨,幾個日本兵闖進了她家,對她欲行不軌,她的父親用日語聲嘶力竭地喊:“我們是日本人!”那幫日本人怔了怔,悻悻地走了,她也因此逃過了一劫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抗戰(zhàn)勝利后,日本撒僑,父親回去了。父親要帶她一起走,母親不允,說日本是個強盜國家,去不得。WG期間,她媽媽因為是外籍,又在教會醫(yī)院工作過,被無端地批斗、游行。她媽媽說自己是英國人,也未免于災禍。1968年9月3日,她媽媽服氯化氰自殺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說這段經(jīng)歷時,沒有悲戚,沒有眼淚,只是喃喃地重復念叨著“九月三日”、“九月三日”。這天,是她生命中的刺青,剜也剜不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她一生沒有婚配,弟弟也一生單身。姐弟倆過的不是相依為命的日子。他弟弟住在珠海路242號,離她只有一百多米遠,他們卻少有往來。弟弟一生的傷痛不是放不下父親丟下妻兒的決絕,而是他因此不相信親情、友情、愛情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老太婆用手叩了叩身后的墻壁:“真是萬幸,我這房當時沒有被炸掉”,她用手指了指街對面的房子,“它就被炸過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對面的房屋已破敗不堪,沒有彈坑,看不出戰(zhàn)爭留下的痕跡,卻能看出它當年的風華。方窗,窗的上沿是半圓的圓拱,拱線流暢、圓潤,墻上趴著密密麻麻的爬墻虎的殘莖余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老太婆梁姓。梁,只是與她有法律意義上的關系,卻無血統(tǒng)之系。她很留戀記憶中的老街,她說日本早已是異鄉(xiāng),老街才是她的根。她如此說,我是萬分的敬重了,當“根”沒有血統(tǒng)滋養(yǎng),還依然頑強地活著,還眷戀著曾經(jīng)給她帶來苦難的土地,這亦然不是簡單的回饋,而是人性的偉大力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別了梁大媽,我要去珠海路242找她弟弟。老街臨海北側(cè)的巷子都是短巷,逼仄,進深不過百多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走進珠海路242號,巷子里有一個蹲著喝粥的老人。鋁制小碗,紅漆筷,粥是大米粥,不稠不稀,一看就是用水煮過的剩飯。碗里沒有佐菜,他吃得有滋有味、慢條斯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問他這里有沒有住著一個姓梁的老大哥。他斜了我一眼,眼神里滿是狐疑和警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他精瘦,兩頰深陷,顴骨突突地聳著,面部沒有一絲西洋人的痕跡,也和他的姐姐長得大不一樣。他扶了扶鏡框,兩顆眼珠朝上一翻,似乎要洞穿我的心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確認他就是我要找的梁。我說我是搞街頭采訪的,剛剛和他姐聊過天,我還說了一大堆恭維他的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他說我不該喊他老大哥,他已是米壽之人了,是我的阿叔。我認可了,連忙喊他“阿叔”、遞煙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單刀直入地問他是不是日本僑民。他不直接回答:“人老了,只要身體好,在哪個國家不是一樣的活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不好說這是一種豁達,日本這個國家,在他的心中,也許早已是異鄉(xiāng),他一直耿耿于懷的“遺孤”之恨,必定是早已云消霧散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不得不承認,這是一個有見識的老頭。說起英法德等八國在北海建領事館的事,他是由衷地肯定著它們的積極意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他說話慢吞吞的,卻連續(xù)用了幾個設問句——他們不是給我們帶來了新思想嗎?他們不是給我們建了醫(yī)院嗎?它們不是還給我們建了學校嗎……這不像是一個米壽老人的表達速度,定然是這些積淤在心的話,突然間找到了出口,才如此的噴薄而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他放下碗筷,拍了拍胸脯:“我就是街上第一個在教會醫(yī)院生的孩子?!彼麛[了擺頭,說她媽生他姐姐時,父親窮,上不起醫(yī)院,差點要了他媽的命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他問我多大年紀,知不知道WhD革命。他說那個時候真是瘋了,拆了許多老房屋,還把“珠海路”改成了“滅資路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說這條老街是我見過的保存最好的老街。他擺手、搖頭:“保存好有個屁用!還不是讓你們這些外地人來看它的殘舊破爛?!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這句話令我震憾!也為我上了一課。我一直以為古街之古,古在它的原始性,更古在它原居民的原生的生活方式。這是許多游人所期望的,但這種期盼里掩藏著原居民所要付出的遠離現(xiàn)代文明的代價。我內(nèi)心深處所遵從的所謂原始的古樸,未必不是“文化鑒賞”遮蔽的自私和虛榮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進步就意味著消滅落后,我們在享受現(xiàn)代文明時,卻又期望著另一塊地、另一些人的“落后”滿足我們畸型的精神癖好。我一時分不清這是心理上的二律背反,還是對文化古跡的崇賞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還是固執(zhí)堅持著我的“古鎮(zhèn)古街”觀,但如何懷著敬畏之心,在文化遺產(chǎn)中打撈歷史記憶的同時,關注活態(tài)的生活存在,做好持古與現(xiàn)代文明的平衡,還真是一篇大文章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請他中午喝點小酒,他推辭了。他說他一生都不喝酒。在他看來,酒是他一生的毒藥。他說,當初如果不是祖父出海時酗酒,他們就不會流落到北海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想和他合影,他不允。他說他沒有一張照片,過去他們姐弟倆和媽媽有一張合影,媽媽挨批斗時,被人拿去了。他去搶奪,被人踹斷了一根肋骨。之后,他再也沒照過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有幾聲狗吠從屋里傳出來,他說不跟我說了,他的狗狗叫吃了。我過去攙扶他,他的胳膊似無肌肉,硬梆梆的,咯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祝他長命百歲,他說要是“百年”就好了哦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把他送進門,他回身朝我笑了笑,旋即關上了門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關門的“吱呀”聲很平常,我卻覺得它是凄涼的。姐弟倆一生未婚、無子嗣,在一個比異鄉(xiāng)還異鄉(xiāng)的故鄉(xiāng),他們用嘗盡人生的酸甜苦辣的況味,書寫著藏在老街里的一截說不完的辛酸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離開珠海路242號時,陽光正盛,街上的游人多了。有人說這條街不好玩,破敗不堪的。從世俗意義解,我是認可的,卻又覺得他們對老街的不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很多人的玩是旅游,卻不是旅行。旅游是游山玩水,旅行是尋尋覓覓,是行行吟吟,是透過景物翻檢被煙塵塵封的人事。當我們浮光掠影地走過、路過,必然會錯過更讓人心動的歷史細節(jié)和墻磚背后某個個體的悲歡離合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2025/11/28北海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