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原來，甘露別院的月光，竟是可以售賣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是某個(gè)正午飯后，客家人說的“當(dāng)晝”，我在揭西河婆——一個(gè)千年古鎮(zhèn)的某個(gè)角落，正打算小憩片刻。手機(jī)震動，是老友發(fā)來的消息：“你知道‘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月亮’這句話的出處嗎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自然是不知的，縱使上網(wǎng)查找，也未得其蹤。當(dāng)然，是挺火的一段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朋友叫森森，是潮汕人，不同地域，不同文化，我們因?yàn)槔收b而結(jié)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冬天午后的陽光，懶懶地落在陽臺的花盆時(shí)，我正提著半桶水準(zhǔn)備澆花——我也是個(gè)不合時(shí)宜的人啊。水面搖曳著花影，如同這些年總也抓不住的流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停住腳步。水桶之中，天空碎作萬千銀箔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森森是我認(rèn)識的朗誦者里頗為特別的一個(gè)，“這個(gè)月的朗誦稿還沒著落”，她總在尋找一些特別的又適合她的文字——這不是她的原話，或許是我對她這個(gè)人的“刻板印象”。她說，好的文字，當(dāng)如甘露寺的晨霧，沾唇即醉。此刻，她正在六百多公里外的甘露別院，帶著要完成朗誦任務(wù)的焦慮，和對“月亮”出處的執(zhí)念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們隔空對坐，像置身同一間茶室，檐角風(fēng)鈴正響。她發(fā)來甘露別院的照片，“你看，‘我當(dāng)然知道那不是我的月亮，但在某一刻，月光真的照亮過我’——多好的句子，可我找不到出處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給她斟茶，隔空，隔著六百公里，隔著很久很久沒見面的時(shí)光。窗外，或許會有義工正在掃銀杏葉，沙沙聲與虛擬的茶香糅合在一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或許好句子都像露水，”我回復(fù)，“你永遠(yuǎn)找不到露水的故鄉(xiāng)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如一位踏入藏經(jīng)閣的老僧，伴著木梯的吱呀聲，虔誠地翻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手機(jī)信息來了，她忽然說起為什么要執(zhí)著于出處：“朗誦是讓文字二次生長。若不知根系何在，聲音便是無根的浮萍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終于，在閣樓角落，我找到一本民國時(shí)期的《禪詩鈔》，泛黃頁面上有一行字：“千江有水千江月?！痹瓉?，月光從不需要被誰認(rèn)領(lǐng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順著這個(gè)思緒，另一端的森森念出博爾赫斯的“上帝操縱棋手，棋手?jǐn)[布棋子”，又背誦松尾芭蕉“但見櫻花飄零，方知眼前月光非虛”。檀香灰落在《景德傳燈錄》上，她突然驚喜地告訴我：“你看，禪宗公案里早寫過——月亮和柏樹子一樣，本無出處，只在相遇的剎那成立。”她雙眸一亮，似被月光浸潤的棋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發(fā)來一張玳瑁貓的圖片：“我們朗誦者，總抱著‘該放下的’——比如非要找出處，反而看不見月光照著的貓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說：“這像不像我們？用故紙堆筑巢，卻以為滋養(yǎng)了自己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忽然笑起來：“我懂了。好的文字就像甘露別院的泉水，你取一瓢飲便是，何必追問泉眼的心事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一天，我們隔空試讀。森森的聲音穿透文字，像月華傾瀉：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月亮，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但在某一刻，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月光真的照亮過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這就夠了，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不必執(zhí)著于擁有，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見過已經(jīng)很好了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想起她此前催稿子的焦急，我半開玩笑道：“不如，我把這文章賣給你吧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對她說，“你跑這么遠(yuǎn)，求精神層面的滿足，而我順便賺點(diǎn)茶錢，雙贏?！贝丝滩琶靼?，原來我們正在進(jìn)行一種溫暖的交易：用我的文字換她的聲音，用剎那的真誠換永恒的慰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沉默片刻，回復(fù)：“其實(shí)我們都在‘賣月光’——你賣字，我賣聲音，賣的都是那一刻的光亮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所以，”她接著說，“你要賣月光——是讓人直接飲光，別啃那些碎紙屑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默默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終于沒有追問出處，而是開始緩緩朗誦自己的感悟：</p><p class="ql-block">“賣字的人，賣的不是墨跡，是月光穿過指間的溫度；朗誦的人，讀的不是聲音，是回聲撞擊山壁的軌跡。在甘露別院，每一個(gè)字都是種子，每一段聲波都是風(fēng)。我們販賣月光，也因此成為月光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想，一杯茶的暖意，或許真能穿越六百公里。另一個(gè)朋友說，新近得了兩瓶好茶，我還沒去品嘗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幻想中的好茶，應(yīng)該是山上采的野生茶——非得加上正宗二字——比如“正宗”大洋茶，滾水沖下時(shí)，蒸汽托起一片月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森森忽然正色道：“其實(shí)，你販賣的不是文字，而是捕捉月光的手藝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風(fēng)過回廊，吹動紙上字跡簌簌作響，像無數(shù)個(gè)月亮在同時(shí)說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開玩笑說：“你這聽起來像是來化緣的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又問：“準(zhǔn)備賣多少錢啊？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答：“是的，為天下蒼生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說：“隨緣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她帶走一篇《賣月光》的稿子，而我繼續(xù)敲打鍵盤，記錄新的心事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原來，月光真正的售價(jià)，是讓萬物聽見自己的回聲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甘露別院的深夜，總有些訪客帶著未完成的功課而來。他們坐在回廊下，看月光在青石板上寫滿批注，像極了當(dāng)年教室里未改完的作文本。直到某天，一群有緣人紛至沓來，我與遠(yuǎn)在六百里外的森森，才一同品出這功課的滋味——原是歲月以文火慢燉的茶，初嘗苦澀，待回甘時(shí)，方知火候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