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窗外的夜，濃得化不開了。城市的天際線被一種異樣的橘紅色舔舐著，新聞畫面里，香港大埔那片化身為巨大火炬的樓宇，正傳來令人心悸的爆裂聲。火光沖天，仿佛要燒透這沉沉的夜幕。濃煙如同掙脫了鎖鏈的惡魔，從窗戶、從陽臺、從一切可以宣泄的缺口翻滾而出，裹挾著絕望的氣息。那不是我記憶中人間該有的光亮。屋里只有一盞孤燈，在偌大的房間角落，守著一圈無力而昏黃的光。屏幕上那場遙遠(yuǎn)的悲劇，將我的目光死死地鎖住，可神魂，卻悠悠地蕩了出去，越過這令人窒息的火焰，向記憶里母親那炊煙裊裊的鄉(xiāng)下，飄去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那失火的消息，初聽時，像一塊冰冷的生鐵，沉沉地墜在心口。我總?cè)滩蛔∪ハ耄驱嬋坏?、由無數(shù)人力與心血堆砌起的“家”，如何在轉(zhuǎn)瞬間就成了一座絕望的熔爐。里頭曾有的安恬的睡夢，溫存的低語，怕都一并化作了那沖天火光里無人聽見的悲鳴，最終散入這漠然的夜空。想到此，便覺得人那點(diǎn)力氣，那點(diǎn)精明的經(jīng)營，在此等劫難面前，渺小得真如風(fēng)前的一粒塵埃，只一陣風(fēng)，便無影無蹤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我們的居所，為何定要爭著、比著，往那云霄里去呢？一幢又一幢，直挺挺地插向天空，帶著一股子倔強(qiáng)的驕矜?？善请x地愈遠(yuǎn)，心里那份源于泥土的踏實(shí)，便也愈淡了。若能依著我的癡想，這房屋，是斷斷不可超過十八層的。人到了那樣的高處，便真成了懸在半空的巢，上不及天，下不著地，風(fēng)來時兀自搖顫，火起時——正如眼前這般——進(jìn)退無路，連云梯都只能徒勞地仰望著。這哪里還是安居，竟分明成了一場用身家性命做的豪賭?？晌覀兯坪蹩偸翘?，太急，只顧著向上，向上，卻將“安穩(wěn)”這最樸素的道理，給輕輕忘卻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人活這一世，熙熙攘攘，所汲汲營營的，究竟是個什么呢？一場無情的大火，便把所有的答案都燒得一般蒼白。名也罷，利也好，在那能熔鐵化金的烈焰里，都成了同一副焦黑的模樣。到了此刻，我方始覺得，從前心底里或許有些看不上眼的，那平淡得近乎瑣碎的生活，才是人間頂好的選擇。能好端端地活著，看日頭每日里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升起，再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地落下，無驚無擾，便是莫大的福分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我的思緒，便這般從火場的慘烈中逃離，飄飄蕩蕩，落進(jìn)一個極具體的、屬于母親鄉(xiāng)下的黃昏里去。那兒的天地，是沒有這般生硬筆直的線條的。天色也是漸漸暗下來的，全不似這里，電鈕一按，黑夜便驟然登場。先是西天邊那一抹晚霞，由緋紅慢慢變作絳紫，最終，融進(jìn)一片溫柔的蟹殼青里。這時候，遠(yuǎn)遠(yuǎn)近近的屋頂上，才裊裊地升起了炊煙。那煙是青白色的，極淡，像是大地沉靜而舒緩的呼吸?？諝饫?，于是便交融著新煮米飯的清香，和枯枝燃燒時特有的、暖烘烘的焦糊氣。這氣味，莫名地就叫人心里一軟，隨即便是滿滿的踏實(shí)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我仿佛又立在母親那間被煙火熏得微黑的廚房里了。灶膛里的火，燒得正旺，是那種活潑潑的、有生命的、跳躍著的金黃?；鸸庥吃谀赣H那張刻滿了歲月痕跡的臉上，一明，一暗。她時不時微微彎下腰，湊近那灶口，輕輕地吹上一口氣。那火苗便呼地一下，歡喜地躥得更高些，立刻將這小小的灶房，映得四下里亮堂堂，暖烘烘的。那口厚重的大鐵鍋，便安臥在這片安穩(wěn)的暖意里，咕嘟咕嘟地響著，像是在哼唱一闋古老而溫存的謠曲。這火光，是養(yǎng)人的，是灶神爺眉心的那一點(diǎn)朱砂；絕非城市那頭，那吞沒一切的紅蓮業(yè)火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目光若能穿過這灶房的后門，便望見那片小小的菜園了。尤其是一場夏日的急雨過后，滿院子都是濕漉漉的綠。黃瓜的藤蔓恣意地攀著竹架子，渾身的毛刺上，還掛著亮晶晶的水珠。西紅柿則飽脹得快要裂開似的，紅彤彤的。你若肯蹲下身去，幾乎能聽見泥土吮吸雨水時，那滿足的、細(xì)微的嘆息。那里的生命，無一不是這般從容不迫的；萌芽，生長，衰敗，死亡，一榮一枯，皆遵照著四時更迭的節(jié)令，坦然而又分明，何曾有過這般猝然的、被烈焰焚身而盡的終結(jié)？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待到這般想來，我方始真正地明白了。許多年前，我興沖沖地將父母從那樣自在的鄉(xiāng)下接進(jìn)這光鮮亮麗的城里來時，他們臉上那掩不住的躊躇，根子里究竟是為了什么。那時的我，滿心以為是將一種名為文明與便利的好日子，雙手捧給了他們。如今回頭看去，自己竟是何等的愚魯。他們舍不下的，是那一整個兒自在的、從容的、與天地呼吸相通的完整世界啊。在鄉(xiāng)下，他們是自家院落的主人，日子像溪水般潺潺流過；而在這里，置身于這水泥的森林里，他們反倒像是誤入的客人，處處是看不見的規(guī)矩，處處是摸不著的隔膜。他們所享有的，是整片的天空與田野；而我所奉獻(xiàn)的，說到底，不過是一個精致的且可能在大火中瞬間傾覆的籠子罷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電視里的火勢，似乎是漸漸地弱下去了。屏幕上，只余下一些樓宇殘骸的、暗紅的影子，像垂死巨獸仍在喘息的眼睛。那光，幽幽地反射在我臉上，方才充盈于腦海的、那片田園的溫暖與安穩(wěn)，便如退潮一般，倏忽間散得干干凈凈。我伸出手，默默他關(guān)掉了電視。屋子里霎時間靜了下來，靜得只聽得見自己胸腔里，那顆心一下下、無力地跳動的聲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那灶膛里養(yǎng)人的火，那菜園里救贖的綠，那屋瓦上安寧的煙，它們都很好，都好得很。只是，在今夜，在此地，我是無論如何也觸它們不到了。其間的距離，又豈是萬水千山所能丈量的呢？燈火通明卻又危機(jī)四伏的城市這頭，是我親手選擇的囚牢；而在心底最深最軟的地方，那個炊煙裊裊的故鄉(xiāng)，又何嘗不是我一早就告別了的、再也回不去的彼岸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 ql-indent-1">今夜，我只有這一室的清寂，與窗外那一片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的、屬于城市的天空。鄉(xiāng)下的那份安穩(wěn)，母親的那碗熱飯，大約只能在夢里相見了。這大約，便是所謂現(xiàn)代的鄉(xiāng)愁了——明明白白地知道來處，也清清楚楚地看著歸路漸湮，卻只能無可奈何地，朝著另一個方向，越走越遠(yuǎn)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27/11/2025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