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【導(dǎo) 言】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通往鮮味的道路，總以艱辛丈量。回望少年時，十裏寒霜、崎嶇山路，都阻擋不住一顆奔向竹林的心。一切的執(zhí)著，只為母親灶臺上那碗冬筍炒臘肉——那是寒冷歲月里最溫暖的誘惑，是汗水與期盼熬成的人間至味。這舌尖上的鄉(xiāng)愁，至今仍在心底，散著不散的余溫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圖/AI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視頻制作/浯溪散人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那時的冷，是能咬進(jìn)骨頭里去的。天還墨黑著，母親便把我從暖烘烘的被窩里搖醒。灶屋里，那盞昏黃的燈下，她已替我備好了小小的行囊：一個洗得發(fā)白的帆布包，里頭裝著兩截滾燙的、用灶灰煨熟的番薯，一把短柄的鋤頭，倚在門邊，鋤刃在燈下泛著青冷的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們要去的，是十里外的山?jīng)_沖。文明鎮(zhèn)是平坦的，鎮(zhèn)子邊上沒有竹林；想吃一口鮮，便得靠雙腳去丈量那十里的崎嶇。出了鎮(zhèn)，天地便換了一副面孔。田埂上的枯草覆著一層硬邦邦的白霜，踩上去，發(fā)出細(xì)碎的、簌簌的聲響，像是大地凍僵的骨骼在呻吟。風(fēng)是沒有遮攔的，從空曠的田野上直掃過來，像冰冷的鞭子，抽在臉上，生疼。我把手縮在袖筒里，那鋤頭的木柄，初握時是刺骨的寒，走著走著，竟也被手心的汗，焐出一點(diǎn)微弱的暖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路是長的，腳是酸的，身子是簌簌發(fā)抖的。可心里頭，卻燃著一盆火。那火的源頭，便是母親站在灶前，將那臘肉與冬筍一同滑入滾油鍋里，“刺啦”一聲后，滿屋升騰起的那股濃香。臘肉是深秋里熏制的，帶著松針的沉郁；冬筍呢，則是這山野最清冽的饋贈。一葷一素，一濃一淡，在母親的鐵鍋里相逢，便成了少年時夢里最輝煌的盛宴。想著那筍片的脆嫩，那臘肉油脂的焦香，腳下的十里路，似乎也不那么難走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及至鉆進(jìn)山?jīng)_沖里，景象便全然不同了。外面是枯索的，這里卻仍是幽深的。一竿竿老竹，墨綠接天，將天光濾得斑駁而柔和。風(fēng)到了這里，也仿佛被馴服了，只在高高的竹梢上嗚咽著，化作一陣悠遠(yuǎn)的林濤。腳下的土是松軟的，積著厚厚的、陳年的落葉，踩上去，像一層絨毯?？諝饫餄M是竹葉與腐殖土混合的清苦氣息，吸一口，肺腑都是涼的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母親是尋筍的好手。她不急著動鋤，只背著手，微仰著頭，在林間慢慢地走，細(xì)細(xì)地看。她的目光，像梳子一樣，從竹子的顏色、枝葉的朝向，一直梳到地面的泥土上。她告訴我，葉子要墨綠而厚實的，才是壯年的竹，肯養(yǎng)筍；地皮上若有微微凸起，或是裂開一絲細(xì)縫的，底下八成便藏著寶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“你看這里，”她蹲下身，用手指輕輕撥開一層浮土，露出一道彎彎的、頭發(fā)絲般的裂縫，“這底下，準(zhǔn)有個‘悶頭崽’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學(xué)著她的樣子，也去尋那裂縫，卻總不得要領(lǐng)。她便笑著，將鋤頭遞給我，指著一處：“從這里，輕輕地下鋤，刮開一層土，莫用猛力?！蔽乙姥匀プ?，刨開那烏黑的泥土，不多時，便露出一段黃亮亮、粗如兒臂的竹鞭來。順著鞭尋去，果然，一個黃褐色的、筍尖緊裹的“悶頭崽”，便羞怯地露了出來。它不像春筍那般張揚(yáng)地指向天空，只是憨拙地、緊緊地依偎著竹鞭，像一個大地的秘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一刻的歡喜，是難以言喻的。那是一種發(fā)現(xiàn)的、創(chuàng)造的、自食其力的狂喜。鋤頭落下，切斷它與竹鞭最后的牽連，將它從溫軟的土床里整個兒捧出來。它沉甸甸的，帶著泥土的腥氣與生命的涼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歸途，比去時更顯漫長，肩上的布袋卻因這份收獲而變得可愛。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，鎮(zhèn)子的輪廓在暮靄中漸漸清晰。炊煙已經(jīng)升起，繚繞在低矮的屋頂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終于，坐在灶膛前，看著桔紅色的火舌舔著鍋底。母親將臘肉切得薄如蟬翼，冬筍則褪去粗陋的外衣，露出瑩白如玉的筍肉。當(dāng)它們一同在滾油中歡騰起舞時，那霸道的香氣，瞬間便驅(qū)散了我一身的寒氣與疲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許多年過去了，我走過許多地方，也吃過許多號稱珍饈的菜肴，卻再沒有哪一味，能及得上那碗冬筍炒臘肉的十之一二。我后來才明白，我念念不忘的，又何嘗只是那筍的脆嫩與肉的咸香呢？我懷念的，是那十里的寒霜與期盼，是竹林里屏息的尋找與發(fā)現(xiàn)的狂喜，是母親那雙能讀懂大地的眼睛，是灶火映照下，她為我盛飯時那溫柔而滿足的側(cè)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一碗人間至味里，烹的是整個再也不能回去的少年時光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