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光緒初年,秦嶺余脈的晨霧尚未散盡,鐵佛寺學子任廣運,字,昌際,負笈登程,赴漢中府應試。曉行夜宿數(shù)日,抵漢中時暮色已漫過街巷,他尋得臨街一家陳姓客棧落腳。奔波勞頓間,青衫沾遍風塵,領口線腳更是途中不慎扯脫,松垮垂落,與學子本該整潔的裝束頗不相稱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客棧老板娘端來熱茶,目光掃過他的衣領,得知他是赴考學子,半是打趣半是關切的說:“堂堂讀書人赴考求功名,怎穿得這般寒酸?領口破了,到了考場豈不失了體面?快拿上樓,叫我家姑娘給你縫補整齊,也好精神應試?!比螐V運聞言窘迫不已,連忙道謝,捧著帶有汗味的衣衫拾級而上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姑娘的閨房在二樓西側,閨門緊閉。任廣運立在門外輕咳一聲,正欲開口,門內已傳來清脆如鶯啼的女聲:“來者何人?上樓何事?”他定了定神,拱手答道:“在下略陽鐵佛寺山中學子任廣運,赴漢中府會考途中,不慎扯破衣領。承蒙老板娘好意,特來求姑娘幫忙縫補一二?!惫媚锫犅勈菍W子求助,不再遲疑,輕輕推開樓道旁的窗戶,淺笑道:“學子衣領,本該由學院大人修補,小女子何德何能,敢為學子補領?”任廣運急忙回應:“學生尚未入考場,成敗未卜,還勞姑娘成全?!闭f罷,便見一只纖細白皙的手從窗內伸出,柔聲道:“把衣服遞進來我看看?!?lt;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任廣運抬頭望去,只見窗內一張清秀面龐:柳葉眉下,杏眼澄澈如溪,肌膚瑩潤,氣質溫婉,正是豆蔻年華的動人模樣。他心頭猛地一顫,不由自主生出幾分好感。遞過衣服時,按捺不住問道:“不知姑娘芳齡幾何?是否已許配人家?”姑娘聞言,臉頰瞬間染上紅暈,低頭輕聲答道:“年方十五,未曾許人?!痹捯魟偮?,便羞澀地背過了臉。任廣運鼓起勇氣,道出傾慕之意:“你若應允,我便請媒人上門提親?!惫媚镙p掩窗戶,柔聲道:“你若真心,便安心應試。待你功成名就之日,可差媒人前來?!比螐V運大喜過望,連連應下,轉身下樓時,腳步都輕快了許多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數(shù)日后,任廣運在漢中府會考中順利得中貢生,滿心歡喜到陳家客棧。剛進院子,便對著二樓閨樓高聲呼喊:“我考中了!我考中了!”老板娘聞聲而出,見是他,連忙詢問緣由。任廣運抑制不住喜悅,朗聲回道:“當初令愛曾言,我若此番得中,便愿嫁予我為妻,今日特來兌現(xiàn)承諾!”老板娘愣了片刻,想起女兒當日所言,雖有幾分意外,卻也無奈應允,讓他先回故里,差媒人正式提親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次年春,十六歲的陳姑娘(姑娘閨名未傳)身著大紅嫁衣,騎著脊梁披紅的毛驢,從漢中踏上三百里崎嶇山路。五日后抵達鐵佛寺時,任廣運將新娘從驢背上抱下來,迎親隊伍簇擁著他走進任家大院,上了繡樓。數(shù)百鄉(xiāng)親聚在門口,都想一睹這位“城里媳婦”的模樣。誰曾知,這看似風光的嫁途,竟是她一生自由的終點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陳姑娘三歲時,父母便遵“女子無才便是德,三寸金蓮方為美”的禮教,強行為她裹腳。硬生生折斷的足骨,裹成不足三寸的“金蓮”,每走一步都如踩刀尖,劇痛難忍。因行動不便,她自幼深居繡房,白日隨父識字,夜里跟母親學繡,偶爾由父親抱下樓,坐在廚房椅子上看母親做飯。如今披著蓋頭嫁入任家,她被任廣運抱上繡樓,這雙“金蓮”,如同兩把鐵夾,將她一生困在了這座樓上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繡樓成了任陳氏的牢籠,任廣運雖疼惜她,卻也未曾掙脫禮教束縛,只在繡樓后窗下與前廊檐右角各置一把椅子,供她小憩觀景。每日清晨,他會親自端來梳洗的熱水與早點,晚間處理完私塾的教務,便坐在繡樓床前,給她講院中瑣事、鄉(xiāng)鄰趣聞,或是讀幾段經書策論。他知曉她思念故土,偶爾會提及漢中娘家的事,見她眼中泛起微光,便輕聲道:“待日后安穩(wěn)了,我便背你去看看?!笨蛇@承諾,終究被柴米油鹽與歲月流轉漸漸沖淡,從未能兌現(xiàn)。他也曾買來上好的絲線與綢緞,摩挲著她布滿薄繭的手說:“累了便歇歇,不必總忙著刺繡?!笨扇侮愂现皇菧\淺一笑。于她而言,刺繡是消磨時光的方式,更是寄托思念的載體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從此,她的世界便被這一方天地圈定。推開后窗,唯有青泥河潺潺流水,從春淌到夏,從秋流到冬。走到前廊,視線被大院高墻遮擋,只能瞥見鄰家一角屋檐,連自家大院的全貌都難以看清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日常時光,她皆在繡樓中消磨。晨起對窗梳妝,而后執(zhí)針刺繡,繡品里藏滿了無人知曉的心事。鴛鴦戲水的湖面,總映著漢中陳家客棧窗前的那株垂柳;牡丹綻放的花枝間,悄悄繡上了娘家小院特有的臘梅,就連給孩子們做的肚兜,邊角上也會繡上細小的“漢”字紋樣,那是漢中府的印記,也是她與任廣運初識的見證。有一次,任廣運瞧見她繡的一方帕子,上面是蜿蜒的山路與小小的客棧,忍不住問道:“這是通往漢中的路”?她指尖一頓,眼中泛起霧氣,輕輕點頭,“想記著娘家的模樣,怕日子久了,就忘了?!彼闹幸凰幔兆∷氖?,卻不知該如何安慰——他給得了她衣食無憂的生活,卻給不了她走出繡樓的自由,給不了她重回故土的可能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偶爾聽聞樓下孩童嬉鬧、鄰里閑談,她便駐足傾聽,眼中滿是艷羨。她不知鐵佛寺的村莊有多大,不知村外山路通向何方,更不知魂牽夢縈的漢中故土,如今是何模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初嫁幾年,每日清晨,繡樓上都會傳出悅耳的讀書聲:“人之初,性本善,性相近,習相遠……?知之為知之,不知為不知,是知也?……?。操著外鄉(xiāng)口音的瑯瑯書聲,吸引鄰里鄉(xiāng)親紛紛觀望,無不贊賞貢生娘子的才氣,向任廣運投來羨慕的目光。那時她教年幼的兒子識字,也借讀書排解孤寂,聲音清亮,透著幾分對生活的熱忱。每逢年節(jié),娘家人都會跋山涉水前來探望,帶來家鄉(xiāng)的大米、蓮藕等特產和母親親手做的繡花鞋。親人相見,千言萬語都化作淚水。她會拉著弟弟的手,細細詢問客棧的生意、鄰家的近況,而后拿出繡好的帕子、荷包分給眾親人,說“這是我照著家里的樣子繡的”。捧著親人送來的大米等,仿佛能嗅到故土的氣息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歲月在一針一線中悄然流逝,任陳氏的青絲漸漸染霜,那雙曾纖細靈巧的手,也因常年刺繡布滿老繭與裂口。她依舊守在繡樓里,日復一日重復著相同的生活,從未下過繡樓,從未走出任家大院。鐵佛寺的村莊于她而言,只是一個模糊的名字,外面的世界更是遙不可及。繡品上的紋樣漸漸稀疏,顏色也不再鮮亮,唯有那小小的“漢”字與客棧輪廓,依舊清晰。她總愛喃喃自問:“爹娘還在嗎?漢中陳家客棧的柳還綠嗎?”可她又最怕聽到熟悉的鄉(xiāng)音。有一次村里來了個漢中商販,路過任家大院時隨口哼起了家鄉(xiāng)小調,她在樓上聽得真切,當即捂著臉痛哭起來,淚水從指縫間溢出,打濕了手中未完成的繡品——那上面,是她想象中娘家小院的模樣,有垂柳,有臘梅,還有一扇開著的窗戶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民國后期,任廣運因病而逝,任陳氏娘家人的探望也漸漸稀疏,最終徹底中斷?;蛟S是娘家遭逢變故,或許是路途遙遠音訊斷絕,或許是歲月流轉人事已非。從此,她再未見過娘家人的身影,再未聽過一句熟悉的鄉(xiāng)音,繡樓上的讀書聲,也漸漸沉寂。夜深人靜時,繡樓內唯能聽到青泥河的流水聲和村莊內的犬吠聲。暮年的任陳氏,她常常獨自坐在窗前,望著天邊明月默默流淚。娘家親人是否安好?客棧的老板娘還在嗎?當年親手縫補的那件青衫,是否早已破舊?這份牽掛,成了她一生難解的痛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她曾是閨閣中眉清目秀的姑娘,曾對未來有過朦朧憧憬,可封建禮教的枷鎖,終究鎖住了她的人生。三寸金蓮,裹住的不僅是雙腳,更是她的青春與夢想。一座繡樓,圈住的不僅是身影,更是她的一生。她從未體驗過自由行走的快樂,從未感受過闖蕩世界的精彩,甚至到最后,都不知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任家大院與鐵佛寺村莊,究竟是何模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封建時代的女性,大多如任陳氏一般,淪為禮教的犧牲品?!叭龔乃牡隆笔`著她們的思想,“三寸金蓮”禁錮著她們的身體,從出生起,便注定要依附男性而活。她們沒有選擇人生的權利,沒有追求自由的勇氣,只能在深宅大院中、繡樓之上,默默耗盡自己的一生。任陳氏的悲劇,從來不是個人的悲劇,而是整個封建時代無數(shù)女性悲劇的縮影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現(xiàn)存完好的任陳氏陪嫁的三寸金蓮繡花鞋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強懷,略陽縣白水江鎮(zhèn)人,生于1962年2月,中共黨員,大專文化,政協(xié)漢中市文史研究員,政協(xié)略陽縣文史研究員,中華姓氏研究學會研究員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