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<i style="color:rgb(57, 181, 74);">作者本人照片，時年16歲，黑白花狗皮帽子，黃色平紋布棉服，即文中所謂軍裝（此摳圖照片）</i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晚九點，掛著 “知識青年專列” 橫幅的綠皮火車，像一頭沉穩(wěn)的鋼鐵巨獸，喘著粗氣吭哧吭哧地緩緩駛出齊齊哈爾火車站。車輪與鐵軌初次咬合時發(fā)出的 “哐當” 聲，由慢變快像一聲沉悶的告別，敲在每個人心上。站臺上的喧囂還在耳邊縈繞—— 父母的叮囑、姐妹的啜泣、同學間的呼喊，隨著列車漸快的節(jié)奏慢慢淡去，最后縮成遠處站臺燈影里模糊的光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車廂里的我們，起初還三三兩兩湊著說話，女同學抹著眼淚，男同學強裝鎮(zhèn)定，可沒過多久，便都從送別的躁動里沉靜了下來，只余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，偶爾有人動一下衣角，都是輕得不能再輕的動作，滿車廂的相對無言里，藏著說不出的茫然與不舍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為了看清車窗外，我把臉貼在冰涼的車窗上，看著窗外的城市燈火一點點后退、拉長、熄滅 —— 先是站前大銜道那排亮得刺眼的路燈，再是居住區(qū)窗戶里透出的暖黃燈光，最后連遠處工廠的煙囪影子都看不見了。直到這時，心臟才猛地一沉，像被什么東西拽著往下墜：我們是真的離開齊齊哈爾了，這不是出去玩幾天的事兒，這是遷了戶口本兒的！離開熟悉的大院和溫馨的家人，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再回來。一股酸楚涌上心頭。車廂里陰沉的氛圍裹著我們，也裹著這份沉甸甸的依戀，只有車輪 “哐當哐當” 的聲響，在黑夜里沒完沒了地重復，讓我漸漸地睡去。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 color:rgb(237, 35, 8);">迷茫的啟程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從齊齊哈爾到雙山火車站 （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改名叫九三站 ）大約要走八九個小時，而且全程是夜間行車，我們坐的都是硬座車廂。出發(fā)前，媽媽給我裝了兩個白面饅頭，讓我路上吃，可我上車時太興奮，竟忘了帶，直到火車開了才想起，卻也沒法回去拿。好在我們都是吃了晚飯上的車，倒也不餓，車廂里沒人帶水果零食（那時是奢侈品），大家渴了就去車廂連接處的茶爐接開水，搪瓷缸子碰在一起，“叮叮當當” 的，倒也熱鬧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一開始，車廂里滿是年輕人的躁動。男同學湊在一起說笑，有人模仿電影里的臺詞，有人講學校里的趣事；女同學則靠著窗戶，小聲聊著未來的日子?？蓻]過多久，男同學們就耐不住了 ，離開了家長的管束，有人偷偷從口袋里摸出煙卷，是最便宜的 “握手” 牌，煙紙都皺巴巴的。他們躲在車廂連接處，點上煙，吸一口，再吐出來，煙霧裹著他們的臉，明明是半大的孩子，卻故意裝出老成的樣子，好像吸煙就能證明己是 “男子漢”了。我看著他們，忍不住笑，卻也跟著覺得，好像真的離 “家里的孩子” 這個身份，越來越遠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夜越來越深，車廂里的溫度一點點降下來，玻璃窗上結了一層薄霧。一開始，大家還能靠說話取暖，后來漸漸沒了聲音，亢奮了一天的我們，終于抵不過困意和寒意，開始東倒西歪地睡覺。有人靠在椅背上，頭一點一點的；有人趴在桌子上，胳膊當枕頭；我則把棉襖裹得緊了些，縮在座位角落里，迷迷糊糊地睡過去。之前串聯(lián)時，我也曾坐過長途火車，那時只覺得新鮮，從沒想過旅途的意義；可這一次，閉著眼睛，聽著車輪的聲響，心里卻空落落的，好像有什么東西正在被留在身后，又有什么未知的日子，正在前面等著 —— 只是那時候的我，還不知道，這趟夜間列車，竟是我人生里最重要里程的開始，在那個未知的被蹉跎的青春歲月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i style="color:rgb(57, 181, 74);">圖來白網(wǎng)絡</i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color:rgb(237, 35, 8); font-size:20px;">大潮涌動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年的四月份開始，知識青年（老三屆學生）上山下鄉(xiāng)的浪潮正席卷全國城市，沒人能躲，也沒人能選擇去不去，只能選去什么地方。在我們這座東北小城，能去黑龍江生產(chǎn)建設兵團 —— 當時還叫軍墾農(nóng)場 —— 是所有人眼里 “最好的去如”。早在五月份，我去送同學去鶴山農(nóng)場（離我去的地方四十多公里）時，就見過那里的模樣，心里早就悄悄記下了兩個盼頭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一是那身 “軍裝” 帶來的體面感。生產(chǎn)建設兵團沾著 “軍” 字邊，宣傳說是亦軍亦農(nóng)，其實更像給青春裹了層光榮的外衣。出發(fā)前，我們每人領到一套“軍裝”，一頂軟胎布面狗皮帽子，毛色有黃的、黑色和雜色的，我那個是黑白花的；一套黃色平紋布棉襖棉褲，布料又薄且不結實，只穿一個冬天就破爛不堪了露出了里面的棉絮；還有一雙黑面膠底的棉膠鞋，冬天在戶外鞋?凍得硬硬的那種。這一身行頭，在去非兵團農(nóng)場或農(nóng)村插隊的學生眼里，簡直是 “獨一份”偏得！在那貧窮票證年代這點東西足夠亮眼?？傆朽従訙愡^來瞧，眼神里流露出羨慕。我們這群半大的孩子，揣著怦怦跳的小心思，總覺得自己比別人光榮，比別人幸運，連走路都忍不住挺直腰板，好像穿上這身衣服，就真的成了能扛事的大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二是實打?qū)嵉奈镔|(zhì)條件。那時候，東北城市里的糧食定量供應，百分之七八十都是一籮到底的玉米面、高粱米，細糧供應很少；可軍墾農(nóng)場不一樣，頓頓吃的都是白面饅頭，而且每個月還能發(fā)工資 —— 雖然不多，卻足夠自己養(yǎng)話自己。在那個 “政治掛帥” 喊得震天響，肚子卻總填不飽的年代，“能吃飽細糧” 這一條，就足以讓所有人心動。五月份我們送三名同學去鶴山農(nóng)場的時候，這些條件我們都已經(jīng)實際驗證過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的行裝簡單得可憐，甚至能說是簡陋。一個半舊的黃色帆布旅行袋，是爸爸年輕時出差用的，邊角已經(jīng)磨得發(fā)白，拉鎖也不太靈光，得使勁拽才能拉上；還有一個小木箱，長不過六十公分，寬三十公分，高四十公分，也是家有些年頭的舊物，外面刷的紅漆掉了大半，露出里面的木紋。棉被是舊的，粗布被面，被里子也是舊的洗得發(fā)灰棉布；棉毯是十多年前的老物件，邊角起了球散開邊，摸上去軟塌塌的，卻帶著太陽曬過的舊味道；只有床單和枕套是新的，是媽媽特意扯了布縫的，白色的底子上紅色條紋，她說 “出門在外，總得有件新東西”。隨身的衣物里，沒有一件是新的 —— 外衣是去年的舊棉襖的罩衣改的，內(nèi)衣內(nèi)褲也是洗得發(fā)白的舊款，也僅有一套換洗的；除了必須帶的《毛澤東選集》（統(tǒng)一發(fā)放）和 “紅寶書”（毛主席語錄）之外，再沒有別的書了，連支新一點的鋼筆都沒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家里的難處，我其實都懂。全家八口人，全靠爸爸一個人的工資過活，糧本上的數(shù)字掰著指頭算，布票、棉花票更是曲指可數(shù)，緊吧吧的日子。在我離開前，我和哥哥一直蓋一床被褥 —— 冬天冷，兩個人裹著一床被子?，F(xiàn)在一下子要兩個人出去獨立生活，得準備兩套行李，媽媽翻遍了家里的所有，也湊不夠做新行李的布票棉花票；借吧，家家如此哪里有多余的票證？那些天，我總看見媽媽坐在燈下，拿著舊棉襖翻來覆去地縫，針腳比平時密了一倍，眼眶紅紅的，卻從來沒說過一句 “難”?？稍诋敃r，被上山下鄉(xiāng)的大潮推著走，被 “光榮” 的口號裹挾著，我們根本沒把這些難處放在心上 —— 好像只要能去農(nóng)場，再苦的日子都能扛過去似的。后來才知道，班里其他同學的情況也差不多，有人帶著哥哥穿過的舊鞋，有人的棉被里摻著舊棉絮，大家都一樣，也就不覺得怎么委屈了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i style="color:rgb(57, 181, 74);">此車站名現(xiàn)已改各為九三站。距齊齊哈爾站212公里，五十多年前要七八個小吋，現(xiàn)在綠皮車也不用三小時。</i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 color:rgb(237, 35, 8);">到達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早晨六點多天色大亮，火車終于駛進了雙山火車站。從車窗向外望去，外面是灰蒙蒙的天，火車站簡陋得很，只有幾間紅磚房，屋頂上積著薄薄的雪，風裹著雪沫子，刮在窗戶上 “沙沙” 響。由于是專列，沒有停在客運站臺線上，停在貨運線上，火車下面人聲鼎沸，都是各農(nóng)場來接站的車輛直接開到火車邊，有的汽車打開的大廂，直接對著火車門。沒有大客車，只有一輛輛解放牌卡車、蘇制吉爾卡車，還有幾輛掛著拖斗的膠輪拖拉機，車斗里鋪著干草，像一個個等待裝滿的大筐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們拎著行李，擠下火車，剛站到站臺上，就有人喊我們的名字 —— 是大西江農(nóng)場來接人的同志，穿著和我們一樣的黃棉襖，手里拿著一個小本子，核對完人數(shù)，就招呼我們上卡車。行李被一個個扔上車廂，我們也跟著爬上去。我們班二十個同學 （十男十女），都擠在同一輛卡車上，車斗邊的護欄不高，我們只好抓著護欄，生怕被顛下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卡車發(fā)動起來，在沙石公路上顛簸著往前跑，車輪卷起的塵土，像黃霧一樣跟著車走，嗆得人直咳嗽。公路兩邊是密密麻麻的次生林，初冬柞樹的葉子一片通紅，風一吹，“嘩啦嘩啦” 地響，像在跟我們打招呼；楊樹和樺樹早就落光了葉子，光禿禿的枝椏伸向天空，在風中搖搖晃晃，像瘦骨嶙峋的手。我們能從樹林中看到的最粗的樹，也不過碗口那么粗，遠沒有齊齊哈爾公園里的老樹粗壯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十一月的東北，早就下過雪了，只是這次雪不大，地上只積了薄薄一層，像撒了層白沙。遠處的農(nóng)田望不到邊，黑土地裹著雪，綿延起伏，偶爾能看見幾個間隔很遠的村莊，土坯房的屋頂蓋著雪，煙囪里冒出淡淡的青煙，安靜得像一幅水墨畫。我們站在疾馳的卡車上，冷風像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，穿透了棉襖，凍得人牙齒打顫，只好把狗皮帽子的耳罩拉下來，捂住耳朵，再把棉襖的領子豎起來，緊緊裹住脖子?？删退氵@樣，心里的新鮮勁還是壓不住 。第一次看見這么遼闊的田野，第一次看見這么密的樹林，第一次在卡車上迎著風跑，連凍得發(fā)紅的臉，都帶著?笑。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i style="color:rgb(57, 181, 74);">我們的火車是專列，所以停在了沒有站臺的鐵道線上。車廂離地面很高為了裝卸行李方便大卡車直接靠到火車邊兒上（圖片來自網(wǎng)絡）</i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i style="color:rgb(57, 181, 74);">這大西農(nóng)場第二生產(chǎn)隊在地圖上的確切位置（圖片來自網(wǎng)絡）</i>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 style="font-size:20px; color:rgb(237, 35, 8);">第一餐</b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大約一個小時后，卡車慢慢停了下來。前面是幾排紅磚房，屋頂上的煙囪冒著濃煙，門口掛著一塊木牌，上面寫著 “大西江農(nóng)場第二生產(chǎn)隊”—— 那時候兵團基層建設還沒正式完成，所以不叫二連。接我們的同志說：“到了，這就是你們以后的家了。”一個坐北朝南的紅磚房。拐過一個小短的小走廊。是一間大屋，就是我們住的男生宿。剛粉刷過墻壁白得晃眼，屋里還帶著石灰的清苦味。屋里盤著長長的南北大炕，炕上鋪著嶄新的高粱稈炕席，摸上去光滑得很；四個灶坑眼都點著火，柴火 燒地“噼啪” 地響，炕面已經(jīng)熱了，踩上去暖乎乎的；兩米寬的地中央擺著兩個取暖的鐵皮火爐，爐火燒得正旺，火苗舔著爐壁，把屋里烘得暖洋洋的，連外面的寒氣都被擋在了門外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們正忙著鋪行李，就看見一個中年男人走進來，個子不高，肩膀卻很寬，眼睛亮得像有光，高鼻梁鷹鉤鼻，很薄的上嘴唇抿得很緊，嘴角微微上翹，好象有點兜齒 —— 我一看就覺得眼熟，后來才想起，像前蘇聯(lián)電影《列寧在一九一八》里的某個角色，透著一股干練的勁兒。他就是連隊的黨支部書記趙希武，說話干脆得很，沒說幾句客套話，只問了句 “冷不冷，行李夠不夠”，就轉(zhuǎn)身去安排女生宿舍的事了，可那幾句簡單的話，卻讓人心里踏實了不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簡單收拾完行李，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了。連隊領導帶我們?nèi)ナ程贸栽顼?。食堂是一間大瓦房，里面擺著十來張木頭桌子，墻上貼著 “抓革命，促生產(chǎn)” 的標語。那天的早飯是白面饅頭、大白菜燉粉條還有肉，比家里的飯油水大，饅頭是熗面的有嚼勁兒，咬一口，滿是麥香。也許是餓壞了，也許是第一次吃農(nóng)場的飯，我們每個人都吃了個肚圓，都覺得格外香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窗外的風還在刮，可屋里的暖意、嘴里的飯香，還有身邊同學的笑聲，讓我忽然覺得，也許這個陌生的地方，真的能成為另一個家。這一天的事情確實很新鮮，新鮮的沒有時間去想別的，可當年我們畢竟都是未成年的孩子（16～17歲）。當夜幕降臨的時候，一切歸于平靜，這的時候，先是女生宿舍的哭泣聲傳出，后來男生宿舍也有人啜泣的眼淚流下。這才是小孩子初次離家的正常反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（2025.11.25隨想錄）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