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h3> 姥姥走后,老宅便沉默了下來。<br> 堂屋三間,是七幾年蓋的小瓦房。墻是“里生外熟”——外頭一層青磚,里頭全用土坯。這種墻最懂得過日子,冬暖夏涼,卻經(jīng)不起太長的寂寞。東屋三間要年輕些,紅機瓦覆頂,渾磚墻,曾是這個院子里體面的象征。<br> 可再體面的房子也怕空著。先是院墻腳生了青苔,那苔一年年往上爬,像是要替時間在這宅子上做個記號。接著構(gòu)樹從墻角鉆出來,澀拉秧瘋了般蔓延,它們悄無聲息地占領(lǐng)了院子,在磚縫間、窗臺上安家。不過三五年光景,這里便成了草木的天下。<br> 每年清明、十·一(農(nóng)歷十月初一寒衣節(jié))回去上墳,我們只能站在坍塌的大門外往里瞅瞅。坍塌的院墻碎成一地磚頭,堵住了進院的路。透過那個豁口,能看見堂屋的瓦片塌陷下去,像一個佝僂老人的背。東屋的紅機瓦也開始漏雨,屋里該是長了霉斑。那些構(gòu)樹已經(jīng)高過屋檐,在風里搖著肥厚的葉子。<br> 直到七叔說:“老屋不蓋蓋,將來老家就沒有棲身的窩了?!?lt;br> 這話像針,扎進了心里最軟的地方。<br> 再回去時,我找來泥瓦匠、磚石和一顆忐忑的心。拆舊屋那天,陽光很好。老墻推倒時,揚起的灰塵里有陳年的麥草香——那是泥土、時光和記憶混合的味道。<br> 新堂屋在原址上立起來,紅磚到頂,水泥抹墻,堅固得像個準備迎接風雨的漢子。但我在墻角特意留了一塊老地基石,那是姥姥那輩人安放的,石面上有深深的鑿痕。<br> 東屋的漏處補好了,又在紅機瓦上夾了一層鐵皮瓦。雨再來時,該是不同的音律了罷——從前的雨聲溫軟,如今的該是清越些。<br> 院子里的構(gòu)樹、澀拉秧清干凈了,露出被覆蓋多年的碎磚頭蛋鋪的甬路。沏了花壇,種上臘梅、桂花、紫滕和石榴;空地上硬化了,留著夏天支涼桌吃飯。<br> 老宅活過來了。<br> 今年十·一,我在新蓋的堂屋里住了兩晚。夜里躺在姥姥睡過的位置上,能透過新窗看見東屋的影子。月光很好的夜晚,樹影投在墻上,風一吹,滿墻的葉子便活了起來,嘩啦啦地響,像是老宅在說夢話。<br> 清晨,被鳥鳴叫醒——是那窩楸樹上的小鳥長大了,又帶回新的伴侶。它們在院子里跳躍,從樹上跳到花壇,再從花壇跳上東屋的鐵皮瓦,爪子在瓦上發(fā)出細碎的聲響。<br> 坐在院子里喝茶,新硬化的地面還留著掃帚的紋路。忽然明白,我們修葺的何止是幾間屋舍?分明是在時間的洪流里,為自己找一個可以靠岸的碼頭。老宅的新生,不是要回到過去,而是讓記憶有一個安放的地方,讓漂泊的鄉(xiāng)魂有一個可以歸來的巢。<br> 姥姥不在了,但她在時教會我的那些——對土地的眷戀,對根脈的守護,對“家”這個字的理解——都在這磚瓦之間重新活了過來。<br> 老宅沉默過,但如今它又開始了呼吸。每當節(jié)氣來臨,這里會有炊煙升起,會有笑聲飄出,會有游子歸來住上一兩晚。然后在晨光中,重新獲得面對遠方的力量。<br> 那晚我夢見姥姥,還坐在堂屋門口擇菜,構(gòu)樹的影子在她身上搖晃。醒來時,東方既白,院里的月季開得正好。</h3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