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“<b>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</b>”,是諾貝爾文學(xué)獎得主、法國籍捷克作家米蘭·昆德拉小說的標(biāo)題,也是一句叩擊靈魂的哲思。在這部作品中,昆德拉借男女主人公托馬斯與特蕾莎的愛情軌跡,探討生命中“輕”與“重”的辯證。我們許多人終其一生未曾真正分辨:何為值得背負(fù)的重,何為看似輕松卻令人窒息的輕。昆德拉提出“永恒輪回”的反命題——<b>生命僅有一次,沒有彩排,也無法重來</b>。于是,那些被追逐的歡愉與自由,因無法驗(yàn)證其價(jià)值,反而成了最沉重的虛無;而那些被忽視的瑣碎與承擔(dān),如辛苦撫養(yǎng)子女、親情、節(jié)儉、陪伴,卻在時光沉淀中顯露出真正的分量,這些沉重的分量讓生活更充實(shí)和美好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在整理父母遺物的過程中,<span style="font-size:18px;">我才真正讀懂了他們那一代人眼中的輕與重</span>:他們用一生選擇了“生命的重”,忽略了“生命的輕”,他們留下的這些遺物以沉默的方式教會了我如何承載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在母親不得不長期住在醫(yī)院的時候,家里的保姆隨母親也住進(jìn)了醫(yī)院照顧,考慮到年邁的父親也必須有人照顧,家中另請了一位保姆。家里母親的衣柜騰出部分空間供新保姆使用。母親比父親早半年過世。母親走后,為了騰出更多的衣柜空間給保姆,母親的衣物大多被清理處理了,僅留幾件由我回來再清理。而父親去世后,他的衣物則原封不動地留在衣柜里,等待我歸來。我未能見父母最后一面,因彼時身在海外,歸途受阻。我有給兄妹們表示,我想要親手整理他們的遺物,仿佛那是與他們最后的相見,是穿越生死的一次凝視與對話。兄妹們十分理解我的心情,他們保存著父母的所有遺物,等候我回家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2023年春,中國重開國門,海外游子得以歸鄉(xiāng)。七月,我專程回國參加父親的下葬儀式,隨后開始整理父母的遺物。幾天時間,我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翻閱、擦拭、分類,每一件物品都像一把鑰匙,開啟一段塵封的記憶。這不僅是物理空間的清理,更是一場心靈的朝圣。面對那些熟悉的物件,我仿佛重新活過他們的日常,也終于理解:所謂“整理”,其實(shí)是與逝者重逢,是把散落的愛與親情重新拾起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主臥衣柜上方,兩個陳舊的黑色皮箱靜靜佇立,母親生前總用一個布袋將它們包裹起來,極少開啟。我從未留意它們的存在,更未想過里面藏著什么。如今打開,仿佛揭開了時光的封印——父母的結(jié)婚證、證婚人簽名的綢書、百年壽衣與布鞋、幾件珍藏的舊衣、泛黃的重要證件……它們沉默地躺在箱底,像一封封未寄出的家書,寫滿了一生的承諾與守候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第一次見到父母的結(jié)婚證——一段長方形的粉色綢緞上,毛筆字跡工整地寫著“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”,還有父母的名字和結(jié)婚地點(diǎn)。那時的中國,仍然使用繁體字。我一直喜歡繁體字,總覺得繁體字有種歲月感。另外,有一段綢緞列有證婚人名單,都是父母當(dāng)年的同事和朋友,其中有一個名字我熟悉,那是我兒時常見到的長輩,曾時常來坐在我家做客。如今,名字依舊,人已隔世。這方寸綢緞,承載的不只是婚姻的憑證,更是一段歷史的溫度,一種早已遠(yuǎn)去的莊重與浪漫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父母的每一件遺物都像一枚時間膠囊,輕輕一觸,便釋放出往昔的光影。母親每日梳頭的木梳,齒間還纏著幾根銀發(fā);父親常握的茶杯,杯底殘留著經(jīng)年茶漬;母親用過的針線盒,針尖微微發(fā)亮;父親讀報(bào)時戴的老花鏡,鏡片邊緣已泛黃;還有那把蒲扇,扇骨磨損處,仿佛還留著他搖動的節(jié)奏。這些曾被視作尋常的物件,如今在我眼中,皆成珍寶,是他們生命氣息的延續(xù),是我再也無法觸摸的溫暖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那件父親的米色舊毛衣,右肩處有個小洞,針腳細(xì)密,是母親一針一線織就的。我輕輕撫摸,仿佛觸到了她的指尖與呼吸。冬夜里,她坐在燈下織毛衣的身影浮現(xiàn)在眼前,一針一線,織進(jìn)的是牽掛,是抵御寒風(fēng)的溫柔。如今毛衣仍在,人卻已遠(yuǎn)。母親的舊鋼筆靜靜躺在抽屜角落,筆尖微彎,墨囊干涸。我仿佛聽見她在燈下記賬時筆尖劃紙的沙沙聲,那聲音曾是家中最安穩(wěn)的節(jié)拍,記錄著柴米油鹽,也記錄著她對這個家無聲的守護(hù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家中那只烏木框、銅桿十一檔的小算盤,七十七顆珠子顆顆圓潤,自我記事起便日日響起。母親習(xí)慣晚飯后,收拾好廚房,并開始整理和記錄當(dāng)日的家里流水賬目,購物發(fā)票攤開,算珠噼啪跳動,如一首輕快的夜曲。她經(jīng)常對我說:“成家要學(xué)會記賬,要勤儉持家,細(xì)水長流。” 2017年,母親因患帕金森病后老年癡呆,父親接過了算盤,直至生命最后一周,仍用它核算日常開銷。那清脆的撥珠聲,是他們一生節(jié)制與責(zé)任的回響,是平凡日子里最動人的儀式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父母一生未享奢華,所用之物皆樸素至極,都是一些不值錢的東西。衣柜里大衣羽絨服穿了幾十年,母親的手表普通卻戴了一生,父親親手做的小方木凳已逾四十載,依舊結(jié)實(shí)、好用。他們并非經(jīng)濟(jì)拮據(jù),無條件更換,而是將“節(jié)儉”視為一種尊嚴(yán)與習(xí)慣。那種不為物役、甘于平淡的生活態(tài)度,早已融入了他們的骨子里和血脈中,成為他們最深沉的品格。我曾不解母親的叮嚀,如今才懂:那不是苛求,而是一種生命的重量,是他們留給后代最珍貴的遺產(chǎn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整理遺物時,心緒如潮。懷念那些共處的平凡時光——飯桌上的笑語,病床前的守候,電話里的叮囑;也悲慟于永別的事實(shí),知道從此再無歸途。淚水常在不經(jīng)意間滑落,滴在舊衣上,像一場無聲的告別。可就在悲傷深處,又有一股暖流緩緩升起——這些遺物,是他們愛的見證。它們告訴我:父母雖已離去,但他們的存在從未消失,而是以另一種方式,繼續(xù)陪伴我前行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小心翼翼選出幾件最具意義的物品:父母各一件衣物與一雙鞋、那把小算盤、記賬本、父親的手表、錢包、一串鑰匙、老花鏡與放大鏡,盡數(shù)收入一個收納盒,帶回臺灣,永久珍藏。大哥收藏了他為父母畫的油畫肖像與重要文物,二哥保管了所有相冊與拐杖,妹妹帶走了那只舊樟木箱。我們四個孩子各自保存一部分遺物,如同分擔(dān)一份思念,讓父母的愛繼續(xù)在每個子女的生活中延續(xù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按中國習(xí)俗,逝者穿過的衣物不可留存,更不能送人,除非全新未用。我將父母衣柜中的衣物一一取出,挑出幾件帶標(biāo)簽的嶄新衣服,詢問親戚是否需要。其余衣物因我長居海外,無法帶走,只得處理。在國外,舊衣可捐贈慈善機(jī)構(gòu),但國內(nèi)并無此類公益渠道。幸得小舅舅相助,聯(lián)系到一家上門收購舊物的公司,他們分類收購,價(jià)格雖低,卻也算物盡其用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家中尚有一些尚可使用的小家電與日用品,兄妹們皆無意帶走。我便請小區(qū)單元兩位門衛(wèi)前來挑選。他們曾多年關(guān)照父母,風(fēng)雨無阻地守護(hù)這扇單元大門。我請他們隨意取用,既是感謝,也是父母善意的延續(xù)??粗麄冃⌒囊硪淼匕嶙唠婏L(fēng)扇、電熱爐、廚房用品等等,我心中釋然:這些物件雖小,卻曾見證父母的日常,如今流轉(zhuǎn)他人之手,也算完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“傳承”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最后一天,小舅舅請來收舊物的工人,將剩余物品分類打包,裝上一輛中型面包車。車緩緩駛離小區(qū),載著父母一生的痕跡,遠(yuǎn)去不見。我站在原地,目送著車遠(yuǎn)去,直到消失在我的視線里,那一刻,我心情五味雜陳,淚水忍不住開始落下…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我輕聲地心里說:永別了,親愛的老爸老媽。你們的一生,平凡卻厚重,你們的愛,無聲卻深遠(yuǎn)。我?guī)Р蛔吣銈兊臍q月,但我?guī)ё吡四銈兘虝业摹绾卧谳p與重之間,活出一份沉靜而堅(jiān)定的人生。</p> 這些是父母收藏的舊糧票 <p class="ql-block">這是文革時期的毛澤東紀(jì)念章</p> 這是我母親的日常流水賬 <p class="ql-block">這是我父親的工作筆記本和工作筆記</p> 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十一月二十四日寫于臺北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p class="ql-block"><br>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