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九八九年深秋，我送病入膏肓的父親從廣州回家。北京吉普駛?cè)虢鋷X盤山公路，在二道拐彎處緩緩上坡時，遠遠望見堂哥景文的背影——他正背著手、低頭躬腰快步趕路?？▏\布罩衣捆在腰間，深藍色毛衣浸著風霜痕跡，衣角隨步履輕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讓司機停車，探窗喊：“景哥，上來吧！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他回頭一愣，目光掃過后座父親蠟黃瘦削的臉，眉頭驟然鎖緊：“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？”話里裹著驚訝，也夾著不祥的預感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那晚，他飯后來到我家，拽我至一邊，聲音壓得低，卻字字清晰：“大叔這是中了邪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如實相告：父親的病，和當年我奶奶、叔叔離世前的癥狀一模一樣，與邪無關(guān)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景哥攥緊我的手：“讓我來做場法事，保大叔能好轉(zhuǎn)。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明白父親也信這個，這或許能給他帶來精神上的支撐，便點頭應下：“好，聽你的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他臨走一一叮囑：“備只大公雞、神紙、香燭，一張八仙桌。日子算準了，后天夜里子時架式?！?lt;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當晚，母親備了飯菜，大弟打來兩斤谷酒。莊叔、丁哥、衛(wèi)哥、掃哥都來陪父親，也等著夜里搭把手。六七人圍坐桌前，氣氛比往常熱絡些，父親精神不錯，話也多了，竟講起我廣州單位辦公室起火的原因，臉上透出幾分活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景哥平日酒量不大，那晚卻破例喝了足有半斤，杯空復滿，像是在替自己壯膽，也像是在積一股說不出的決心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子時，秋寒浸骨，堂屋里的法事準時開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案頭上立著牌位，插滿五彩符紙，我湊近瞧，字跡歪斜潦草，一個也不認識，衛(wèi)哥在旁低聲補了句：“畫符嘞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景哥先攥住雞頸猛一扭，雞血濺落在地，他順勢將雞血灌入瓷碗，與魚肉等祭品一同擺上供臺。隨后轉(zhuǎn)身換了件女衣，鬢邊別上素色紙花——那一瞬間，我忽然想起他過年耍花燈扮花旦，臉上總帶點羞澀的笑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他盤腿坐進桌心，腰背微弓，象在蓄能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丁哥幾人分執(zhí)銅鑼、焚神紙，屋內(nèi)紙灰紛飛，混著香燭煙氣，嗆得人瞇眼。景哥閉目屏息，呼吸聲如破舊風箱，急促又粗重，教人心頭發(fā)麻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忽然他渾身劇顫——從指尖到腿腳，再到頭顱，都一下下急促點動，像臺剛發(fā)動、還在抖勁的拖拉機，桌腿被震得輕響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莊叔盯著他，喃喃道：“來了、來了，神附體了?！?lt;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再抬眼時，景哥已全然變了模樣：腰背挺得筆直，雖閉著眼，周身卻透出一股凌厲氣，竟似能領兵三千、鎮(zhèn)住一方的架勢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他在桌上揮臂踏足，且舞且唱，聲腔斷斷續(xù)續(xù)，自稱是某路神仙，自云端而來，特為救我父親下界。調(diào)子像花鼓戲，又裹著一縷哀怨，繞在滿屋煙氣里。全屋人屏息靜氣，我身上起了雞皮疙瘩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驟然間，他一把褪盡衣衫，只剩貼身短褲，自桌上一躍而下，“撲通”跪倒在地，雙手貼地，額頭抵著泥土，喃喃誦咒，字句模糊卻語速極快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銅鑼聲愈敲愈急，叮叮當當，如催如迫，他卻不知哪來的力氣，單手徑直舉起八仙桌，舉得穩(wěn)當，四只腳在他手上不停變換，耍得行云流水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約莫一個時辰，他放下八仙桌，猛地跳起，赤著身子沖出門外，撲進深秋冰冷的水田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我們趕緊舉著火把追，光影在田埂亂晃，像一隊野鬼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田中央立著個稻草人——不知他何時悄悄備下的。他圍著草人轉(zhuǎn)圈、焚紙、時而念咒，時而卜卦，時而抬手招魂，神情專注得像在與另一界鄭重交涉。末了，他劃燃火柴擲向草人，烈焰騰起，映紅半片夜空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火光里，他滿臉汗水，待火勢漸弱，他徑直躺進冰冷水田，一動不動。我怕他凍出病來，卻見他面色紅潤，呼吸平穩(wěn)，竟如熟睡般安詳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法事鬧到天微亮才歇，他回屋將符紙貼滿門窗、蚊帳，最后黃符遞我，語氣鄭重得像交代天大的事：“三天內(nèi)，生人不準進門。床底這道符，三天后傍晚送到姜沅嶺燒掉，莫忘噠?！?lt;/p> <p class="ql-block"> 三個月后，父親還是走了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景哥跪在靈前，聲淚俱下：“大叔爹，是我法力不夠……是我法力不夠啊……”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他哭得傷心，我跪在一旁，半句寬慰的話也說不出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二〇二二年初夏，景哥也走了。疫情阻隔，我沒能送他上山，這份遺憾，沉甸甸壓在心頭，至今未散。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為緬懷他，我寫下挽聯(lián)：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一介農(nóng)夫，精耕細作，塅里神沖留足跡；苦中作樂，樂中行善，無愧舒家子弟；</p><p class="ql-block"> 半竿閑客，出神入化，山坳柴灣顯風骨；言內(nèi)含韻，韻內(nèi)生慧，不負姜源昂人。</p>